他中間那些含糊不清的話,我都沒聽得進去。到最后一句,他終于說的清楚:“……我答應,再給她一個孩子。”
給她一個孩子?
剛才稍稍冷卻下來的一點火頭,又噌的一聲燃了起來!
我知道,失去孩子的母親最可悲,因為我也是活在害怕失去玄燁的陰影中。
但是……
如果烏云珠不是楚楚可人的美女,而是一個相貌平陋的宮人,你是不是也會對她這么抱憾憐惜?前面夭折的皇子皇女也不是沒有,那些孩子的母親,你都在心中負疚嗎?也答應給予這樣的補償了嗎?
給一個孩子?這句話說的輕飄飄的真容易,似乎這一句話說完,就會有只送子鳥銜著嬰兒飛來,扔到烏云珠懷里去一樣。一男一女要共同孕育一個孩子,不是一句話的事情,也不是一起躺到床上,吹燈拔蠟的過一夜就可以完成的簡單工作。
我慢慢坐直身,冷靜的吐出兩個字:“不行。”
他抬起頭來,似乎很意外的看著我。
“我不答應。”我抬起頭,清清楚楚的說:“那一次是意外,四阿哥夭折,我也覺得遺憾,我也理解她必定傷心欲絕。不過你答應她的那個要求,就當沒發生過。景福宮,你以后也別再去了。”
他嘴唇動了一下,我冷冷看著他:“你是為了答應了她這個要求來和我說對不起的嗎?那好,這次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你那個許諾,也就此作罷。”
我要是聰明,我要是想把他牢牢抓住,我要是真是想讓他服服帖帖回到我身邊來,想讓烏云珠靠不上他的邊,想讓……
我就不應該這么說。
順治他心情順的時候會對你千依百順,就象剛才那樣扇他耳光都不要緊。他心情不順的時候,你軟硬兼施也一樣沒有用。
這時候我應該桃花帶淚,欲言又止,扮盡委屈柔弱,讓他理虧理虧再理虧心疼心疼再心疼……可是,可是人就是這樣,你明明知道正確答案是什么,可是在那一個時候,那一個瞬間,你就是做不了正確選擇。
我知道我現在應該為玄燁考慮,知道我應該把順治先牢牢把住,知道我應該……
可是知道歸知道,應該歸應該,我說不出來,做不出來!
“阿蕾……”他的聲音里有為難,勉強的維持著兩個人的對話,看得出來他不愿意跟我妥協。這樣的態度,一個皇帝對妃子露出軟弱的,有些討饒的表情——
可是這軟弱討饒后面,是他想讓我妥協,他還是要堅持他對別的妃子許下的承諾。那樣復雜的,背后意義深遠的許諾!
很好,不妥協就不妥協,我本來要的也不是妥協。
我毫不讓步:“我就是這句話,你看著辦吧。”
那天最后的結果……可以想見。氣氛又僵又冷,我不言他不語的對峙了半天,他怎么說也是皇帝他一語不發的匆匆而去,我也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
喜月,你的心意,你的安排,還是都白費了。我看到了玄燁,也明白你的用心。可是,我還是任性了一回。
我不是沒想過服軟,不是沒想過妥協,為了玄燁,為了我一開始那個安份踏實的只要活下去的渺小要求……
喜月后來好幾天都用困惑不解的,帶著埋怨的眼神看我,我只好把皮繃的緊一點,就當作她是在對我溫情脈脈的送秋波。
可是玄燁問我,皇阿瑪怎么沒來?皇阿瑪怎么不來?這個問題還好他不是每天問,但是,也絕對不會忘記不問。
面對兒子我有點心虛,是我把他那個不負責任的該殺千刀的爹給推開了,態度很強硬的給皇帝看臉色甩冷語,玄燁如果再大一點,再懂事一點,肯定會象喜月一樣的埋怨我這個母親太不懂事太幼稚太沖動太……
太較真。
我原來明明不是個會較真的人啊,我一開始的初衷是多么簡單——我只想安份的活著,有口飯吃,有一個小地方能夠容納自己,看看歷史上的多情帝王和傾國美女的浪漫秩事,再等著這個皇帝早掛,等著兼有滿漢兩族血統的千古一帝登基……
那時候的想法,現在卻覺得那么模糊遙遠……
一開始我是想看戲,我的心態還是一個外來者的心態,我沒有忘記自己是誰……
現在我卻已經入戲,我是局中人,我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廢后,我認為自己就是靜妃,是三阿玄燁的母親,是順治的妃子,是……
是一個想在后宮里找到真情和溫暖的,想要一個小小的家的,可憐又可悲的女人。
我的失寵是有目共睹了。
一切似乎又倒回了初來乍到之時,太后對我還是疼愛護短,皇帝對我還是冷若冰霜,別人一邊甩白眼,一邊卻又要堆笑臉。
不同的是,我身邊多了一個玄燁,還有我肚子里這個整天拳打腳踢的在里面練武功的小東西。
喜月堅持了數日之后,終于放棄用眼神對我的無聲討伐,也不再跟我念叨今天皇上翻了哪個個的牌子昨天皇上宿在某某宮中等廢話,重新一如既往的拾起她的老母雞職責,管頭又管腳,整天把我當成填鴨在喂。算著日子,這個孩子大概會在除夕前后出生,于是小棉襖小棉褲小襁褓之類的東西又都要開始做起來。
太醫每天例行來請次脈,后宮里孕婦最大,太后那關切,恨不得讓太醫就住在永壽宮里——當然是不可能的。怎么說太醫也是帶把的,和太監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這個差,卻差的非常關鍵。
這個太醫姓李,名字叫做李成蹊。說起來,他被安排著專給我請脈安胎,而我又知道他的名字來歷,真是偶然的事。那還是剛回宮的時候,在太后那里陪她說話。內務府的管事太監正氣勢昂揚的跟太后要求查辦兩名太醫院成員,當然是說他們失責失查瀆職犯罪等等,太后有些猶疑不絕,我也是順口人情——當然,可能也有一些別的原因,不過當時說話的時候沒想那么多,純粹是覺得這種治不好病就要殺太醫的習慣實在不怎么樣。
這個倒霉的李成蹊太醫,就是當時那兩人中的一個,因為我的順水人情,沒受什么大處份,當然,罰俸降級還是保留了。
后來胡太醫過永壽宮來請脈的時候,他也跟著一起過來,向我道謝。我看著下面跪的這個人簡直有點摸不著頭腦,然后他自己把話一說,我才想起來——是有這么回事兒。對我來說事情無足輕重,但是結果對他來說就大不相同了。
太醫院的太醫們多數都是家傳手藝,和滿族子弟當兵一樣,老子當兵兒子也接著當兵。這些太醫的祖輩當太醫兒子孫子也接著當太醫的居多,而且各人也都有特長,并不象我在前世看的電視劇里那點認識——似乎太醫們是內外兼修什么病都會看都能看都看不好……
這位李成蹊太醫當時并不是負責給四阿哥看病的主要成員,是因為前一個太醫處斷不了,他又被拉出來的。而他被派去診治四阿哥的時候,那小孩兒已經彌留了,所以治不好的責任也確實不在他,而他的專長就是婦產和兒科了。所以了解了這些情況,又讓他請過幾次脈之后,就固定由他每天到我這里來報到。李太醫也算熟門熟路了,上次來還給玄燁帶了一只草編的蚱蜢,弄得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嬌氣包大驚小怪到處獻寶。
喜月打起簾子,李太醫進來之后先打千請安,然后上來請脈。他專業素養不錯,從搭脈的手勢和分寸就看得出來,手里的確是有活兒。
“如何?”
“很平順,娘娘無須擔心,龍胎脈息強而均勻,八成是個皇阿哥。”他的頭半垂著,眼睛瞅著地下。
我感喟:“我倒希望是個格格……順心聽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