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輕人愣了愣,擡眼見面前二人,都是高大健碩。尤其前面之人,雖然衣著也不甚華貴,但神色之間,從容超逸,還帶著幾分睥睨,實在不知道是什麼身份。
謝艾沒有就坐下,遲疑著道:“正是。不知閣下?……”
高嶽點點頭,卻不答他,又直接問道:“嗯。你的表字叫方興吧?乃是敦煌人氏,出身寒族,自幼學儒,今年應(yīng)該是十六七歲?”
顧不上對方到現(xiàn)在還沒表露身份,謝艾大奇,不由直起身來,訝道:“閣下似乎對鄙人的情況,很是瞭解?可是恕我眼拙,我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面啊?”
沒見過面,不要緊。關(guān)鍵是我對你的大名,久仰千年。謝艾,前涼文武兼?zhèn)涞拿麑ⅲ臼菦鲋莺T一儒生,前半生籍籍無名。在後趙大舉侵伐、己方屢戰(zhàn)屢敗的危急關(guān)頭,受人舉薦,被國主以病急亂投醫(yī)的心態(tài)委任迎敵。然而謝艾竟以區(qū)區(qū)微弱之衆(zhòng),前後三次大破後趙名將麻秋十數(shù)萬強軍,徹底擊潰其驕橫之心,迫使後趙皇帝石虎不得不放棄滅亡涼國的企圖,被前涼君主臣民倚爲國之長城,乃是當時‘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儒將典型代表。後世讚譽謝艾爲百年西涼第一將,實在當之無愧。
高嶽笑了起來,本來還有些忐忑的心終於放下。他輕舒一口氣,滿面春風道:“好。我找的就是你。這樣,可否且請移步,我與你細細道來。”
謝艾滿肚子問號。但見高嶽言談舉止及神色之間,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奸邪之意,相反還透著明顯的友善。他剛要點頭應(yīng)允,突然省起剛剛纔被頂頭上司就工作態(tài)度問題,責罵了一通,現(xiàn)下如何還敢擅離崗位?但心中狐疑實在難以派遣,少年人又無法做到不動如山,左右爲難時,他頻頻撓頭,不知如何是好。
“咳!你兩個是什麼人?不要在此攪擾!”
隨著一聲喝問,先前那校書郎,察覺聲響有異,又轉(zhuǎn)了回來,站至高嶽面前,仰起臉來,神色不愉的上下打量。
校書郎今天心情很不好。原來秘書監(jiān)自主官秘書郎以下,還有校書郎兩名。他自己本該著輪休,但今日正是秦州牧、大將軍高嶽來訪,州主張寔極爲重視,不僅全城歡迎,且還下令各方衙門主官都要來逢迎作陪。本衙秘書郎自然在列,但卻將另一名與其親近的校書郎也帶了去,只讓他來衙門辦差。這實在讓人有些憤憤不平,無法適逢盛會也就算了,大不了休假在家,但眼下卻得代人出工,白白浪費假日,被拴在這裡走不脫。
對高嶽二人,他方纔並不是沒看到,只是當成了往來穿梭的別處官吏而已,沒有什麼在意。但他見高嶽不僅毫無取閱書籍之意,反而與有些討嫌的謝艾攀談起來,這顯然不是正常情況。
高嶽善意的笑笑。不管怎麼說,畢竟是自己不請而入,在一定程度上,確實打攪了別人的正常工
作環(huán)境,是自己不妥在先。
“這位王郎中,是這樣,我是……”
高嶽和顏悅色,開口解釋。但話方出口,卻被那校書郎很不耐煩的打斷:“你兩個是哪裡躥進來的,休得羅嗦,還不與我出去!”
校書郎見高嶽年紀輕輕,穿著也不甚華貴。而周盤龍面色木訥,頭上還戴著碩大的巾幘,顯得幾分土氣,典型是個傻大個。他在心中迅速下了定論,此二人應(yīng)是討嫌小子謝艾的窮酸朋友,所謂物以類聚,必也是和謝艾一樣,令人無端生厭的碌碌之輩。
本來沉悶無聊的下午,突然迭起風波。大廳內(nèi),所有謄抄的小吏,俱停了手,面色各異的望過來,大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高嶽對校書郎的不耐煩的粗暴態(tài)度,有些許反感,正要說些什麼,謝艾在旁邊急急道:“王郎中!這是我,我的朋友,因有急事……”
高嶽讚賞的衝著謝艾點點頭。見他在這種緊張的情況下,還願意出頭作保,心中對其的好感,更多了一層。
校書郎卻冷哼一聲,翻著白眼,不屑的打斷道:“瞧你們同樣的窮酸俗氣,便曉得定然都是同樣的貨色。我不管你與他們是什麼朋友,但此地乃是公家政務(wù)之所,是他們這種人想來就能隨便進來的麼?不知所謂,快滾出去!”
嘰嘰喳喳的紛紛私語和笑聲越來越大。說到後來,校書郎疾言厲色,竟然朝著高嶽戟指吼了起來。顯然,他已被無名邪火和急躁的情緒,給攪得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和冷靜的分析能力。
“放肆!你怎敢如此出言不遜?”
周盤龍上前一步怒叱道。高嶽擺擺手制止了他,冷下臉對校書郎道:“我是哪一種人?倒要請教清楚。”
見這後生還敢辯嘴,校書郎正就要再發(fā)作,卻見從外面又進來個人,定睛去瞧,卻是本州長史宋配。校書郎一驚,這等赫赫上官,平日裡連影子都難見到,卻不知怎的突然來此清水衙門。忙趨步上前待要拜見,宋配卻無暇看他,躬著身快速來到了高嶽面前,繼而恭恭敬敬地施禮。
“下官宋配,拜見大將軍!”
這話甫出,校書郎宛如覺得頭頂有道炸雷響起,震得他亡魂皆冒。秦州牧、大將軍高嶽的字眼,像針扎般刺得腦門生疼。這是從前朝廷的上等貴人,當今天下的有數(shù)強藩。不要說他這種螻蟻般的存在,便是有如土皇帝在西涼境內(nèi)說一不二的州主張寔,對待高嶽的盛情禮敬的態(tài)度,涼州上下也是老少皆知,有目共睹。眼前人的真實身份,與他心中的判斷,簡直懸殊極大,一種大禍臨頭的劇烈恐懼感,讓他從脊樑骨往外涌出冷汗,雙腿發(fā)軟,立時便癱在了地上。
大廳內(nèi)寒蟬般啞然無聲。接著亂紛紛的各種動靜後,所有人都跪拜於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出如漿。謝艾伏在地上,垂著頭,眼睛卻瞪著老大,腦海中轟然作響,實不
知今夕是何年。另有個別幾人,方纔嘲笑之聲格外刺耳,現(xiàn)在心中瞬間凍結(jié),幾欲無法呼吸。
“是宋長史,免禮。方纔分別,便來見本公,可有何事啊?”
高嶽也先撇下校書郎,對宋配點點頭回應(yīng)道。宋配笑瞇瞇地再拜道:“回稟大將軍。我家州主,方纔酒醒,便就想再與大將軍促膝歡談。下官一路尋問至此,沒奈何還要煩請大將軍前去。不過外間已有乘轎等候,大將軍毋庸移動尊步。”
高嶽微笑道:“張公見召,我當就去。不過幾步路而已,還用的什麼轎子,宋長史太過客氣。請稍待,我將此間事了結(jié)。”
那校書郎,再也撐不住心中驚懼,主動在地上膝行幾步,迅速匍匐過去,帶著深深的哭腔,哀聲道:“大,大將軍!小的瞎了狗眼,不識尊顏,大將軍切勿與小的一般見識,萬望寬恕則個呀!”
宋配也一驚,直覺告訴他,這芝麻粒般的校書郎,定然是惹了什麼了不得的禍事。當即便把臉一沉,狠狠瞪著眼,沉聲低喝道:“……怎麼回事?”
校書郎又訥訥地不敢說出口,只是瘋狂的開始磕起頭來。偶爾驚懼得不停在宋配和高嶽臉上來回偷瞥,然後再接著磕頭如搗蒜。宋配心中一塊大石怦然掉落,他明白了七八分,這沒有眼力見的校書郎,絕對是冒犯了高嶽。
高嶽本來也較爲生氣,但見校書郎驚怕到如此地步,便暗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也不是什麼原則大事,毋庸與這般小角色較真。他對宋配笑笑,正要表示沒什麼事,孰料廳內(nèi)有個抄書小吏,日常也受過校書郎不少氣,當下立時覺得這是個極好的報復(fù)機會,於是便麻著膽子接應(yīng)道:“大將軍來訪朋友謝艾,但王郎中卻當面冒犯大將軍。罵大將軍是,是不知哪裡躥出來的窮酸貨色,還,還讓大將軍滾出去。”
宋配面上,抽搐了好幾下,從愕然無比迅速變得冷如寒冰。他下意識便一腳將那校書郎踹翻在地,還想再繼續(xù),忽而又顧忌高嶽在旁,壞了體面,於是好歹忍住,只滿含煞氣地對那校書郎把頭直點,咬著牙恨恨道:“好,好好。……狗膽包天的東西,竟敢壞州主的大事!我現(xiàn)無暇與你先計較,且等死罷。”
校書郎哀嘆一聲,面如死灰,渾身劇烈的發(fā)起抖來。宋配看都不再看他,只顧卑辭厚禮般對高嶽連聲致歉,直道下人無禮,萬望大將軍不要遷怒本州一片赤誠之心。因爲聽說謝艾竟是高嶽之友,宋配雖不明所以,但轉(zhuǎn)而對謝艾無比客氣,讓他先暫且等候,高嶽便道等閒暇時再來與他細說。謝艾不敢拒絕,半張著嘴只覺得是不是在做夢,留下身後一大片羨慕嫉妒恨。
正在恍惚愣怔間,小腿處陡然一緊。謝艾忙低頭看,那校書郎早已撲了過來,將他的腿死死地抱住,涕淚交加,哀聲連連:“祖宗!你可得千萬救救我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