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嶽初臨亂世,憑藉的無非是對岳飛的感念信仰和少年銳氣的勇往直前。要說跨馬舞槍,衝鋒陷陣,不要說高嶽驍勇冠絕一時,雖千萬人亦吾往矣。便是李虎何成骨思朵等人,也皆是粗莽勇悍、敢戰之輩。
但是說到長遠規劃,步步爲營,高嶽麾下,則顯得捉襟見肘。韓雍倒可稱得上文武雙全,但韓雍的文,更偏重於排兵佈陣、兵法韜略,優在戰勝攻取之間,說到底,還是屬於武事。
真要嚴格來說,高嶽沒有謀臣!他更需要一位智略過人,眼光長遠、有治國安邦大才的軍師,運籌帷幄,隨時參贊,可以協商與制定清晰可行的戰略目標,輔佐他一步步走向成功。
一句話,高嶽本身自有霸王之勇,獨缺姜尚和孔明之才。
楊軻站立堂下,渾身充滿了自信的氣息。他略一拱手,又道:“在下自幼學習易經,頗有些心得。不過從來不在人前顯露,因天機不可多泄,凡事還需人爲。但今日與將軍有緣,興致即來,可給將軍攵上一卦。”
他說著話,抖索袍袖,片刻從中摸出一塊黑沉沉的小巧龜甲。
楊軻請求馮亮先倒了一杯水給他,又讓馮亮去尋個細細的火把來。高嶽聞言,忙不迭示意馮亮速去照辦。
不一會,馮亮手中舉著一個小火把進了來。楊軻便用手指蘸著水,先在地上簡單的畫了一個八卦圖。他朝向東方,鄭重跪下,面色凝重的輕聲頌告一番,便將龜甲倏地往八卦圖上拋去。
那龜甲落在八卦圖中,滴溜溜的亂轉。待到停下之時,楊軻立即接過馮亮手中的火把,跪在龜甲前,俯下身子,謹慎的燒烤起來。
火焰燎灼,龜甲發出輕微的噼啪之聲。不一會,龜甲之上,便現出了一些細微的裂紋。楊軻便收起了火把,全神貫注的盯著那龜甲上的裂紋,一面口中喃喃自語,計算起來。
見楊軻跪伏地上,專心致志一絲不茍的樣子,高嶽腦中驀然一道電光閃過,不由失聲大叫道:“是你!你叫楊軻!”
馮亮很奇怪的看向高嶽。楊軻擡起頭,有些困惑,只道:“在下姓名,適才就已告知將軍。此時將軍不可出聲干擾,否則在下運算分心,結果便不準確了。”
“……好,好好。”
高嶽激動的難以自制,勉強忍住暫時不再出聲。他想起來這個楊軻究竟是誰了。
兩晉十六國時期,石勒得遇張賓,從一介羯奴而登上帝王之座,統一了整個北方。苻堅得遇王猛,從區區小氐能掃平羣雄,坐擁中原華夏。然而後世曾有史家評論,如果當初匈奴漢國皇帝劉曜能留下楊軻,史上便沒有張賓王猛之名了。
楊軻,天水漢人也。自小熟讀經史,學業優良,尤其精通周易。他出身寒門,家境貧苦,平日裡只能粗茶淡飯維持溫飽,衣著簡陋,旁人都受不了那份清苦,而楊軻悠然自
得。
後來收受門徒,教授學業,名聲越來越大。匈奴漢國劉曜稱帝后,聞楊軻的賢名,便徵召延聘他爲九卿之首的太常。
楊軻本對仕途已心冷,更不願意侍奉夷狄之君,便固辭不受。劉曜敬重於他高潔的品行和清雅的志向,便聽之任之,也不逼迫他,楊軻便在隴山隱居起來。
再後來,劉曜敗死於後趙石勒之手。雍秦一帶胡漢之民,被石勒強行命令東遷至河北。楊軻行至長安時,便尋機留了下來。等到石虎即位之後,也聽聞楊軻的大名,用隆重的禮節和場面,專程來徵召他。
楊軻依然固辭。可是石虎生性殘暴,沒有劉曜那樣的心胸氣度,乃是赫赫有名的暴君。聞召而不至,石虎大怒,威脅逼迫,楊軻無奈前往後趙京都鄴城拜見。
見到石虎後,楊軻還是很有清高倨傲的氣節,只鞠一躬,並不下拜。石虎開口問話,楊軻一言不發。朝上官員見狀,請以大不敬之罪,處死楊軻。
欽佩楊軻文弱卻有傲骨,石虎最後竟然沒有聽從,只把楊軻暫時留置在文館,下詔“聽之任之”,隨便楊軻行止,只要不離開鄴城就行。
不過爲了觀察和了解楊軻是不是真正的高潔之士,石虎耍了個惡趣味。他密令妖嬈性感的美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前往楊軻的臥房,衣不蔽體反覆挑逗誘惑,楊軻至始至終,正襟危坐,雙目觀鼻毫不動心,石虎聞報讚歎不已。
而後石虎每每有賞賜饋贈,楊軻便上個奏疏表示感謝,雖然不願接受,但更不想有虧禮節。其奏疏文,行筆優美,文辭藻麗,看過的人沒有不深深敬佩歎服的。
楊軻心內恥於效順粗蠻殘暴的夷狄政權,又失望於偏安一隅東晉朝廷的碌碌無爲。他本是胸懷治國安邦的高士,卻不得已鬱郁於心,故而終其一生,楊軻始終沒有出仕爲官,最終病逝,實乃大隱隱於市的古之典範。
高嶽此時相逢楊軻,正是他年輕之時,學成之後方纔出山,四處遊歷、落拓不羈的時候。這樣一個史載比王景略、張孟孫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治世大才,活生生的站在眼前,那份驚訝和激動,讓高嶽禁不住心潮澎湃。
可是楊軻正自精心卦算,還特別交代過勿要出聲干擾。高嶽只急的心中似貓抓般難忍,不得已用眼神示意馮亮,端了水杯來接連喝了幾大杯,舒緩一下焦灼。
這邊廂,楊軻卦算完畢,慢慢站起了身子,驚奇的搖首吸氣,連連讚歎。
“……乃是一個升卦。卦文‘元亨。用見大人,勿恤。南征吉’。意思是說,大亨大通,有利於見到王公貴族,不必擔憂。另外向南出徵吉利。”
“依著卦象,將軍可能會和某個顯貴王公有所接觸,然後會有一次南征的軍事。嗯,此我亦不甚瞭然,按說胡寇自東而來,將軍又一意勤王,應該是東征啊。嗯,冥冥天意,敬畏信
重即可,不能深究。”
楊軻將龜甲小心的收進了袖中,彷彿是什麼千金不易的珍寶一般。他輕輕拂了拂罩衫,笑道:“恭喜將軍。此卦大吉。將軍恐是人中龍虎,福運高照,前途亨通,必是一片光明。”
高嶽見可以開口說話了,哪有心思追問卦象卦文,急切道:“先生……”
他剛張口,楊軻便施一禮,斂容道:“蒙將軍召喚相詢,在下斗膽獻上愚見。姑妄說之,將軍姑妄聽之。此時已多有打擾,便請就辭。”
高嶽大急,已無暇再客套的兜圈子,忙開誠佈公地說:“先生且請留步!若蒙不棄的話,請先生屈尊,來我幕府裡暫且擔任功曹,可好嗎?”
功曹,除人事外,常能與聞一郡政務。實爲太守的屬官之長。位秩不高,但權力很大,主官往往任用極爲看重之人。
隴西郡功曹,原本是朱榮。但朱榮被高嶽指派去了首陽,擔任首陽縣的縣功曹。朱榮雖然是降了職,但好在性命無虞,且總算還有官做。
那原太守丁綽、原郡將烏吐真目前還在軟禁,前途不要說了,身家性命都是五五之數,所以朱榮很心服的接受了高嶽的任命。
故而,隴西郡功曹,目前還是空缺。本來此位甚重,高嶽在安排人事上,較爲謹慎,寧願空缺,也不想急急任命。就怕到時候任命之人才力不足,再行罷黜的時候,總是尷尬。
楊軻此時聞言,簡直不可思議。他也知道一郡功曹的地位輕重,故而驚訝高嶽,爲何初次見面,便委自己如此重任,心中反倒有些忐忑不安。
“不知將軍爲何如此青睞在下。但是在下乃是寒門白丁,疏懶成性,怕受束縛,實在不願意出仕爲官,受那俯首案牘之苦,還是謝過將軍。”
楊軻猶豫了一會,彬彬有禮卻開門見山的拒絕道。
高嶽沒有料到楊軻會拒絕自己。但一想到史載其人絕不出仕的隱士作風,不由心急如焚,紫脹了麪皮,連說話都彷彿不利索起來。
“先生,先生!我高某並不在乎寒門或望族。須知寒門多高士,望族有庸人。我知道先生乃是胸有治世才能的大才,高某本不敢以公務俗事累先生,奈何智力淺薄,只望先生以亂世蒼生爲念,屈尊低就。”
“先生,高某一番真摯肺腑,口中所言便是心中熱血。我本不敢望做蜀漢昭烈,只奢求先生復演諸葛孔明出世茅廬的故事。今日,真正誠心有求先生,萬望留下指教。我,”
說話間,高嶽不顧身有重傷,直欲挪動軀體,只要下牀。馮亮慌忙上前,一把攔住了他,手忙腳亂之間,傷口復又牽動,直疼的高嶽額頭冒汗,卻不管不顧,一雙眼睛只無比殷切焦急的看向楊軻。
楊軻見狀,也只好先上前虛虛扶住高嶽,高嶽趁勢一把攥住楊軻的胳膊,無比懇切的望著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