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耕有些晚,一直到了二月下旬才開始,三月上旬結束。
邵勛二月中就帶著一眾隨員離開平陽,先向西進入山中,然后向北,沿大河巡視。
三月十一,大軍抵達離石,然后向西直行四日,至一河上渡口。
此渡名孟門津,非后世黃河壺口下方孟門石槽渡口,而是位于今山西柳林縣孟門鎮境內,對面是陜西吳堡縣。
兩只金雕一前一后,沖天而起,發出暢快的鷹唳。
大河兩岸,牧草已經返青,長出了不短的嫩芽,讓人看著頗為賞心悅目。
河對岸的山嶺間,一些農人在相對平緩的坡地上侍弄莊稼。
地看起來不怎么肥沃,灌溉也頗為困難,但農人們就是有那種恒心、有那種毅力,日復一日地從事著這種艱難的工作。
對了,他們是羌人。
羌人和漢人一樣,慣能吃苦,甚至更能吃苦。
“他們種的什么?”邵勛瞇起眼睛仔細看著,但即便貴為神射手,卻依然看不清,太遠了。
“糜子。”見隨王駕而來的幕僚、軍將們都沒說話,西河太守田茂鼓足勇氣,上前回道。
“果真?”邵勛看了看他的學生、侄女婿一眼,笑著反問道。
田茂有些緊張,忙道:“或許還有粟。”
“何須如此。”邵勛拍了拍田茂的肩膀,笑道:“我亦料不出這兩樣。”
山地農業,不容易哦。
他記得后世北宋與西夏在此爭奪,主要目標就是這連綿不絕的山脈中相對較好的農耕地。比如位于陜西佳縣、米脂一帶的真珠山,良田萬頃,產量很高,宋、夏雙方爭奪激烈。
今年沒搶到,不要緊,看敵人有沒有種地。
種了,秋收時殺過來,讓他一年心血白費。
純純的回合制游戲,宋、夏雙方都吃過虧,以至于秋收時準備打仗的人是收割糧食的人好幾倍,都虧得厲害。
“對面是哪個縣?”邵勛問道。
“上郡膚施縣(今榆林市魚河鎮),設了十余年了。”田茂答道。
“上郡有幾個縣?”
“膚施、白土、高奴、雕陰、陽周、奢延、圜陽、定陽八縣。”
“鐵弗匈奴的劉虎在哪?”
“他自新興、雁門西遁后,至朔方站住了腳,仍為劉漢臣屬。兩年前進攻拓跋代,大敗后遁于陰山之北,其弟劉路孤率殘余部眾投降。”
“這么說,朔方被拓跋氏控制了?”
“其實不然,那邊還有不臣服于拓跋氏的鮮卑,烏桓人也有不少。”
邵勛點了點頭,明白了。
拓跋代國以盛樂為北都,平城為南都,就目前看來,權貴們雖然多在盛樂,但國家的戰略重心顯然偏東,更看重雁門、代郡一帶。
若非劉虎作死進攻,他們不會西顧的。
匈奴如果想在河南地有所建樹,那就只能自上郡出兵,剿撫并用,看看能不能拿下朔方,建立一個與后秦大體類似的地盤。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也可以遣兵進河西,嘗試攻取上郡、朔方,給匈奴來個泰山壓頂?
“嗚——”號角聲響起。
眾人尋聲望去,原來聲音來自對岸。
隨駕而來的銀槍右營將士正在扎營,聞聲立刻四散開來。
一部分人看著渡口,一部分人占據兩側山頭,還有一部分人藏于山谷之中,隨時準備沖擊。
義從軍、落雁軍將士也紛紛牽馬而出,準備廝殺。
邵勛哈哈一笑,策馬下了山坡,來到了渡口邊飲馬。
這里有一座規模不大不小的宅院,聽聞曾是劉聰之子、高平王劉悝至山中打獵時臨時居住的別院——劉悝曾鎮離石,后回平陽任職,聞喜之戰后為追兵斬于涑水。
清脆的馬蹄聲響起,邵勛扭頭一看,英姿颯爽的劉野那奔了過來,及近,輕盈地跳下了馬。
氣息微微有些急促,鼓脹的胸口傲人無比,臀部圓潤如珠,大腿修長有力。二十六七歲的健美少婦,正是最嬌艷動人的時候。
這是和王妃庾文君(二十四歲)一個年齡梯隊的女人。
軍士們準備過夜的臨時營寨,幕僚們找了塊空地,擺上案幾,處理較為緊急的公務,邵勛則坐在小院門口的槐樹下,看著對岸。
“大王要攻上郡?”劉野那毫不介意地坐在長出嫩芽的草地上,問道。
“叫我郎君。”邵勛說道。
“嗯,郎君。”劉野那一點不害羞地說道。
“你現在太小女人了。”邵勛笑道。
“何為‘小女人’?”劉野那好奇地問道。
“素聞劉夫人果敢英武,軍令一下,違犯者立斬……”邵勛說了一半,不說了。
或許,女人們在他面前是一個樣子,在別人面前又是另一個樣子,他記得幽州那會,劉野那給犯了事的羯人判刑,可是一點不手軟。
那躺在地上,腿骨被馬蹄、車輪反復碾軋的刑罰,難道不是出自劉野那之口?
“你就存著這些腌臜心思。”劉野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臉紅了。
邵勛莫名其妙,正待說些什么,猛然聽見河對岸有些動靜,于是轉頭望去。
孟門津設在河岸較窄處,其實也就幾百米。從河東望向河西,其他可能看不清,但大隊人馬還是能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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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登上了山坡,俯瞰對岸。
方才那陣角聲就出于他的部伍。
號角響起后,一隊又一隊的騎士策馬而上,靜靜地看著對岸的渡口。
掩映在樹叢之中的磚石小院外,似乎有一男一女并肩而坐,恩愛非常。
石勒抬頭看了看盤旋于空中的金雕,再看看河對岸的男女,臉色漸漸鐵青。
“叔父。”石虎跟了上來,后面還有跑得氣喘吁吁的數百兵卒,高舉“石”字大旗。
“明公,賊人要渡河嗎?”張敬也沖上了山坡,手搭涼棚,向對岸望去,然后倒吸一口涼氣,道:“看樣子是銀槍軍啊。”
“渡河?渡個屁河!”石勒的火氣非常大,大到讓人莫名其妙,只聽他說道:“這里又不能造浮橋,賊人亦未收集渡船,怎么渡河?”
張敬被噴了一臉口水,訥訥無言。
石虎看了下流速甚急的黃河,沒說什么。
他聽人說,即便是最冷的臘月、正月,這里的河面也凍不瓷實。
有時候凍半邊河,有時候中間不凍,有時候滿是浮冰。
冬天從這里過河,簡直異想天開。
那么夏天呢?其實也很難,因為水流太急,不好造浮橋,只能擺渡。
同樣因為水流急的原因,渡船速度很慢,也載不了多少人,還很容易翻船,非常好防守,不知道叔父在憂心什么?
難道年紀大了,被邵賊打得一蹶不振后,已經有點瘋了?
想到這里,石虎暗哂。
叔父現有八千步騎,絕大多數(五千人)是他帶過來的,這朔方太守的位置,早晚要落到他頭上。
呃,是的,石勒已被劉粲任命為朔方太守。
考慮到匈奴并未擁有朔方之地,這個所謂的太守也就是掛名罷了,真要做實,還得靠石勒自己去拼。
當然,匈奴朝廷也會給予適當的幫助,比如招撫劉虎、劉路孤的人員(出身鐵弗匈奴的貴人),以及在上郡屯田的農具、種子、耕牛等等。
他們現在沒有足夠的實力拿下朔方,先屯田養活自己,順便結交河南地的部落貴人,再圖其他。
而他們屯田的地點也確定了:白土縣(今陜西神木附近)。
當地戶口不豐,多為羌、匈奴、鮮卑族屬,以放牧為主、種地為輔——就是那種播種后不管,“靠天收”的農田。
據說漢代時人口挺多的,農業也挺繁盛,而今物是人非,卻不復昔日盛景了。
“邵賊這個爾母婢的東西,怎么還不走?難道汴梁的宮殿塌了嗎?非要住平陽宮?”支屈六策馬而來,一見就大罵。
石虎忍不住笑出聲來。
張敬也不由莞爾。
石勒長吁一口氣,道:“走吧,邵賊不會渡河的。”
“渡河也不關我們事,自有劉洋的部眾驅逐。”石虎嘟囔一聲,率先下了山。
臨走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對岸。
小院內又走出一個女人,正對著邵賊說些什么,然后便一起進去了。
張敬招呼眾人下山,一邊走,一邊對石勒說道:“明公,去了白土縣后,首要之敵乃匈奴獨孤部。他們依附拓跋氏,不遵朝廷號令,時常劫掠鐵弗部乃至上郡,須得做好防備。”
“我聞獨孤部曾投過朝廷?”石勒問道。
“然也,不過是陳年舊事了。先帝能招撫獨孤部,今上卻未必啊。”張敬說道。
“賀蘭部呢?”
“賀蘭部亦是匈奴,但與拓跋鮮卑世代聯姻,從未被招撫過。”張敬說道:“而今之計,先得擋住獨孤部的劫掠。此部自忖有拓跋鮮卑當靠山,素來目中無人,河南地很多小部落與他們有仇,明公或可聯合這些部族。”
“嗯,不錯。”石勒贊許道。
說完這句,他和石虎一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說不怕是不可能的。
這么多年了,自野馬岡始,他一直被邵賊壓著,心態一度崩潰。經過最近幾個月的休養,算是又恢復了一點信心。
劉粲派他北上,并不算什么折辱。甚至可以說是重用,給了他最后一次機會。
他很明白這一點。
夕陽西下,河對岸升起了裊裊炊煙。
小院之內,劉野那慵懶地趴伏在榻上,發絲凌亂,臉色嫣紅,水意盈盈。
方才郎君真的太兇了。
至于兇的原因,她把臉埋進了褥子里,耳根都紅透了。
邵勛則如賢者一般,坐在案幾之后,寫完一份命令后,起身出門,交給了楊勤,道:“送至平陽,著即辦理。”
“諾。”楊勤立刻離去。
邵勛看了看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志得意滿。
他已經傳令,于此置定胡縣,隸西河郡,徙平陽賈氏一部分族人至此,屯墾定居。
暫時沒資糧攻打關西,提前做好準備總是沒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