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了十大車麻布固然令人痛惜,但斬殺了幾十個摩尼教妖人的戰(zhàn)績還是讓鄉(xiāng)勇們非常興奮。
這些鄉(xiāng)軍以前在黃州只負責(zé)地方治安,運輸糧秣,保證後勤補給線安全。去建康的路上雖然和江上水匪狠狠打過許多場,但如今日這樣上千人的大戰(zhàn)還是頭一回,一個個都興奮到了極點。
不過,腎上腺大量分泌的後果是嚴重的。
撤下來不到半個時辰,大家都快跑脫力了。
一百人在田埂上跑得東倒西歪,不斷有人摔到地上,然後被還有力氣的同伴從地上拉起來,架著咬牙堅持。
大家都大張的嘴喘息,額上全是溪流一樣淌下的汗水。
武陀騎在一匹戰(zhàn)馬上,大聲喊道:“堅持,堅持住。所有人聽著,用鼻孔吸氣,用嘴巴出氣。沒事的,再過得一個時辰咱們就可以進鼎州,到那個地方就安全了。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有人實在跑不動開始脫身上的鎧甲,有人將手中的兵器朝路邊的草叢裡扔。
武陀大驚,急忙跳下地:“該死的,不許脫盔甲,沒有了兵器一旦被妖人追上,咱們連還手之力量都沒有了。”
“將軍,將軍,我實在不行了,讓我留下吧。今日看來是死定了,就算要死,好歹也要拖一個妖人墊背,好歹也要阻他們一阻!”
一個年幼的鄉(xiāng)勇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也不肯動。
他腳上有一處箭上,每走一步,就有鮮血從紗布裡沁出來。
“是的,再動不了了,將軍,讓我留下吧!”又有一個士兵坐了下去。
“將軍,看樣子咱們是跑不脫了,與其被敵人追上殺光,還不如停下來背水一戰(zhàn)身上還有力氣,好歹也能殺幾個妖人!”
武陀大急,不住地將他們從地上拖起來:“不能停,不能停,都要活下去。我把你們從黃州帶出來,就得將你們帶回去。否則,日後你們家裡人問我要人,老子又該怎麼交代。直接娘賊,只要沒死,就給我跑!”
他喝一聲將那個腳上受傷的士兵扶上自己的戰(zhàn)馬,又下令:“將牲口都留給受傷弟兄,跑不動的輪流上馬泄氣。”
正說著話,馬上那個小兵“哇”一聲將一口酸水吐了出來。
旁邊,已經(jīng)下馬的杜束顫抖著嘴脣道:“武將軍,士卒們實在是沒力氣了,你不能拿他們和我軍主力部隊比啊!今日咱們看樣子是跑不掉了,不如結(jié)陣死戰(zhàn)。”
看到這個士兵嘔吐,武陀知道他已經(jīng)徹底跑脫了力,轉(zhuǎn)頭回顧四周,只見其他人也同樣如此。不但人人都是汗流浹背,甚至還有人低頭嘔吐,有人將鼻血都跑出來了。
這些都是體能透支的跡象,這些鄉(xiāng)勇平日裡沒有經(jīng)過嚴格的體能訓(xùn)練,自然不能和每日二十里地越野的拉練的正規(guī)軍相比,讓他們一口氣狂奔二三十里撤退到鼎州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可能了。
他心中一陣冰涼:“罷了,都停下來,結(jié)陣,咱們和妖人拼命。”
“是,武將軍!”
衆(zhòng)人都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聚集在一起,結(jié)成一個小圓陣。沒有大車做工事,周圍全是水網(wǎng),地形複雜,沒有遠程壓制兵器,在敵人的人海戰(zhàn)術(shù)面前,這一戰(zhàn)幾乎沒有任何人可以倖免。
武陀嘆息一聲,對杜束道:“杜判官,對不住,末將沒有能保得你平安。你老人家何等身份,不用和咱們一起死戰(zhàn)的。請你馬上騎上快馬,帶上受傷的弟兄去鼎州李成那裡求援兵。如果去得快,說不定還來得及。”
“對對對,杜判官快去求援兵吧!”衆(zhòng)士卒同聲喊。
杜束一臉的蒼白,他搖了搖頭:“武將軍你說的是什麼話,這裡距離鼎州起碼有三十里地,一來一回起碼兩個時辰,現(xiàn)在去求援兵又如何來得及?確實休要哄騙本官。”
武陀嘎嘎一笑:“是是是,自然是騙不了杜判官你。實在是你身份尊貴,對我軍非常重要。就算咱們都死光了也不要緊,只要能夠保得你平安。還有,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又該怎麼想岳雲(yún)將軍交代,非被他打死不可!”
是的,杜束乃是一衆(zhòng)文官之首,也是泗州軍和杜充杜相公聯(lián)絡(luò)的紐帶,是軍使在朝堂中立足的根本,千萬出不得差遲。
杜束卻搖頭:“本官是不會走的,若今天眼睜睜看著士卒們因我而死,我良心何安?今日,某要和士卒們並肩而戰(zhàn),絕不言退。”
這個一向和藹得甚至有些懦弱的文官此刻卻爆發(fā)了深埋在骨子裡的血性。
武陀見他執(zhí)意不從,心中大急,吼將起來:“杜判官,你文人一個,留下派得了什麼用場,少給我們添亂。”
“對對對,杜判官真沒什麼用處,還是快走吧!”大家紛紛開口。
“不,你等休要小覷本官。”杜充氣得滿面通紅,他嗡一聲拉圓了手上的大弓:“就在先前,本官親手射殺了四個妖人,你們又殺了幾人,還在老子這裡說大話?你們這些笨蛋,未戰(zhàn)就說死啊活啊的,怎麼就不想著殺光那些賊子,贏得這場大戰(zhàn)的勝利?告訴我,你們殺了幾人?”
畢竟都是血性漢子,衆(zhòng)人都佩服杜充的英勇,同時笑起來。
“稟判官,俺先前殺了兩人!”
“老子一個沒殺,卻剁下三顆狗頭!”
“對,不過是宰了一頭豬而已!”
“哈哈!”
……
“直他娘,老子先前明明一矛戳中一條小狗的屁股,卻被他給逃了!”
“丟人的東西,好好一條漢子連一條狗夠跑不過。”
“呸,你他娘少說這些,等下殺狗大賽咱們比試比試,看睡砍下的狗頭多。”
“好,比就比,一緡錢的賭注幹不幹?”
“直你娘這麼有錢,前幾日吃酒,你他娘怎麼不肯會鈔。吝嗇成你那樣,不是男人。”
……
武陀朝杜束一拱手,咬牙:“判官教訓(xùn)得是,未戰(zhàn)先想到死而不是想著如何贏這一場,末將羞愧,今日殺狗大會,就讓末將和判官並肩而戰(zhàn)吧!”
杜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扶起,雖然還蒼白著臉,身子卻不再顫抖:“武將軍,這幾月你我相處甚歡,你我雖然地位不同,可在老夫心中中已經(jīng)將你當做往年交情。很高興能夠和你一起戰(zhàn)死疆場,大丈夫,金戈鐵馬,馬革裹屍,當如是哉!”
說話中,後面的摩尼教一千人已經(jīng)如同潮水般蔓延而來。
他們分成一支接一支的小股部隊,沿著河岸、繞過池塘,通過田埂一點點靠近,這使的他們的正面看起來顯得極其寬闊也來勢洶洶。
武陀忙道:“杜判官,等下你坐鎮(zhèn)中軍,務(wù)必讓士卒們保持好隊形。我領(lǐng)突擊隊,適時反擊。”
說罷,就大聲下令:“都注意了,穩(wěn)住,穩(wěn)住!”
隨著他的叫喊,刀盾手齊齊豎起盾牌護住小圓陣的四周。在盾牌的後面則是一根根長矛和大張開的步弓。
士兵們還在張大嘴不住喘息,但目光卻已經(jīng)堅定,再看不到一絲慌亂。
摩尼教賊軍還在不住跑來,這些該死的邪教徒實在太適合在這種地形作戰(zhàn)了。他們雖然身材瘦小,可在細長的田埂上跑起來卻健步如飛。不像黃州鄉(xiāng)勇,先前不斷地落進田裡,無奈之下只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地裡蹣跚而行,踩得地裡的油菜苗一塌糊塗。
而且,追了這麼長時間,他們竟然不累,這耐力也實在太驚人了。
“嗚嗚!”有牛角號吹響,在秋收後的大地上回蕩。
這是衝鋒的號角,是屬於泗州軍正規(guī)部隊的。
杜束和武陀等人同時回過頭朝西面看去。
日頭已經(jīng)升到半空,在明亮的陽光的照耀下,地平線正在微微蠕動,就好象是熱天裡遠方顫抖的熱氣,像是海市蜃樓的幻景。
只不過,這幻景閃爍著金屬的光芒,就好象一片融化的鋼鐵海洋,正洶涌而來。無數(shù)的紅旗在空中飄揚,似是這金屬汁液上燃燒的火焰。
同時,所有人感覺遠方如同有一口口巨大的石碾子在大地上滾過,腳下的土地劇烈的顫抖起來。
……
整蕩越來越劇烈,已經(jīng)讓人站不穩(wěn)了。
先前還連接緊密的小圓陣開始變得鬆散,士兵們竭力地挺直腰桿,可又如何立得住。
沒有灰塵,沒有滾滾的煙霧,在潮溼的南方世界,有的只是金屬的狂飆。
“騎兵,大隊的騎兵!”
“是我們的人。”
“背嵬,咱們泗州軍的背嵬士!”
所有人都大聲高呼,眼淚撲簌而下。
是的,已經(jīng)能夠看清楚了,至少有三百匹戰(zhàn)馬。在鞍上是一個個身材高大得像是猛獸般的士卒,他們身上都穿著厚實的鐵甲,手中的兵器也是千奇百怪。有刀有盾,有長矛,也有如同竹枝一樣四面張開的長兵器,有鏜鈀。密密麻麻,形同森林。
他們飛快而來,瞬間又散成十幾人十幾人的小隊,水銀泄地般將整個戰(zhàn)場都包圍了。
杜束瘋狂大笑:“哈哈,哈哈,是我那應(yīng)祥孩兒,我看到他的旗號了,這小子,關(guān)鍵時刻總算到了,從來就沒叫人失望過!”
武陀也在大笑:“哈哈,所有人聽著,原地休息,觀摩背嵬軍作戰(zhàn),沒咱們的事了。坐!”
所有的士兵都丟到手中的武器坐了下去,熱淚還在不住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