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命運殘酷。
王慎不得不承認,自己害怕了。身體在微微顫抖,手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他心中慘然,看著呆呆立在自己身邊的泗州軍士兵,心中好象被人有刀子不住地扎著。
這麼多張年輕的面龐,都是自己一點一點從江北收集而來。他們信任我,相信我這個無敵的大將軍能帶領他們從一場勝利走向另外一場勝利,在這亂世生存下去。
可就在今天,因爲我錯誤的決定,卻要帶著他們走想死亡。
王慎啊王慎,你是被功名利祿被你的野心衝昏了頭腦,妄想著靠著穿越者的先知先覺玩弄歷史去走捷徑。卻不想,歷史只需輕輕動一根手指,就能將你碾得粉身碎骨。
沒用了,逃吧,或許還能留得一條性命。
可是,在這種紛亂的戰場上,部隊一散,就再也收攏不了。我所努力過的,奮鬥過的一切都將化爲泡影。
建康,建康也馬上就要陷落,安娘,安娘你又該怎麼辦?
那二十多萬金陵百姓又該怎麼辦?
大約是發現了建制完整的泗州步兵集團,女真人的戰馬開始加速,不斷靠近。
“啊,完了,完了!”衛州的官吏們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情形,同時發出一聲喊,就要四下散去。
忽然,一人躥起,手中的刀子狠狠落下,就將逃得最快那人砍翻在地。
正是一臉鐵青的杜束,這個老好人現在終於展現出性格中隱藏的剛強的一面。他橫著血淋淋的刀攔住衆文吏破口罵道:“都不許走,揀起地上的長矛,佈陣。直娘賊,士卒們廝殺一夜,都沒了氣力,也到了咱們該出力的時候了,至少也能湊個人數。狗日的,拿錢的時候不見你們推脫,要打仗的時候就想跑,世上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在場的各位,誰沒有家族親友死在敵人刀下,現在正主兒來了,正是我等報仇的時候?!?
“放心好了,我泗州軍天下第一,大不了再贏下這一仗就是?!?
聽他這麼一喊,衆殺發了性的泗州軍士兵記起心中的國仇家恨,也同時揮舞著手中的武器高呼:“泗州軍,天下第一。韃子要過來了,將軍,下命令吧!”
衆文吏也不再多說,都各自拿起一根長矛,走入陣中。
王慎看著士卒們堅毅的臉,心中突然有些羞愧。
遠處,敵騎繼續推進,速度開始加快。
東西兩翼柺子馬。
女真精華中的精華。
王某人運氣真好,第一次和韃子沙場堂正對決,就遇到如此強敵。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舉起右手,握緊拳頭,用盡全身力氣大喊:“敵人沒什麼了不起,對,我們能贏上一場,就能贏這一場。你們相信我這個統帥,我也相信你們。不用擔心,在我們身後站著我們死去的親族,在盼望著我等爲他們報仇。等下將所有的氣力都使出來吧,就算是死,我們也有臉去見他們!”
四周,轟然響應。
“泗州軍!”
“泗州軍!”
“泗州軍!”
一個月的艱苦訓練終於出成果了,只瞬間,泗州軍就佈下了一個厚實的步兵方陣。
敵人都是騎兵,在這個時代,女真人高度機動的騎兵部隊一直都是宋朝步卒的噩夢。他的騎兵分爲輕重兩種,輕騎兵就是眼前這一隊柺子馬,至於重騎兵則更是鼎鼎大名的鐵浮屠。
在大規模的陣戰中,女真人的戰法說起來也簡單。先是以柺子馬輕騎反覆騷擾,讓宋軍無法從容佈置防禦陣型。待到主力靠近,再以鐵浮屠下馬正面衝擊。
如果宋軍依舊不亂,後面的重甲步兵跟進。
如此,輕重騎兵再加上重甲步兵次第進攻。通常到這個時候,宋軍已經徹底崩潰。
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柺子馬再次出動乘勝追擊。
就這麼來來去去簡單的戰術,竟一路從東北打到中原,滅亡了遼國和北宋兩個龐然大物。
如果今日女真人兵種齊全,王慎只怕立即就會調頭就跑,這已經不是戰鬥了,而是純粹的送死。
不過,眼前的地勢似乎對泗州軍有利。泗州軍佈陣的地方正好在官道上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周圍都是稻田。雖說地裡的莊稼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收割,但江南潮溼的天氣讓地裡的泥土顯得鬆軟,加上縱橫交錯的田埂,極大的限制了輕騎兵的衝擊,也不用怕他們迂迴包抄。
江南一地,從來都不是大集羣騎兵奔馳縱橫的戰場。就拿真實的歷史來看,岳飛、韓世忠、張俊、孔彥舟等人在剿滅南方鐘相、楊幺等匪寇時,也鮮有出動騎兵的戰例。而是靠著水軍和步卒,一個個水岔,一個個山頭的爭奪。而岳飛麾下的踏白、遊奕兩軍也只是在朱仙鎮時纔打出了赫赫威名。
這次,王慎收攏了手下的士卒所佈置的方陣也很簡單。最前排是陸燦的神臂弓弩陣,在弩手的後面則是谷烈的刀盾兵。在最後面,則是一柄柄前探的長矛。
士兵和士兵緊緊挨在一起,嚴陣以待。
天光已經大亮,雪更大已經連成一片白色的雪霧,這使得前面的景物變得朦朧起來。
女真人顯然不將區區千餘人的泗州軍步兵小隊放在眼裡,這些一但投入衝鋒就摧枯拉朽,從未嘗過敗績的騎兵異常驕橫,他們並沒有收攏散開的隊列,依舊排成幾排鬆散隊型,向前好整以暇逼來,如同閒庭漫步。
或許,對他們來說,眼前這支宋人的軍隊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等下只要放馬過去,他們就會潰散逃跑。
……
“敵距我兩裡?!?
……
“敵距我一里。”
……
泗州軍中各色鑼鼓次第響起,就如同平日裡訓練那樣。
軍官們用經過一夜鏖戰變得沙啞的嗓門大喊:“穩住,穩??!”
“注意了,注意了!”
“準備接敵?!?
……
進入一里之後,女真人已經進入了宋軍弓弩的射程。同時,他們也進入了戰馬加速衝鋒的最佳距離。
突然,他們鬆散的隊伍猛地朝中間一靠,就好象突然爆發的山洪,裹卷無數的巖石、巨木,伴隨著響亮的轟鳴一頭撞來。
馬速放到最大,大地開始劇烈顫動,地上的積水盪出片片波紋,水氣在地表飄浮蕩漾。
這才五百匹戰馬,竟如泰山壓頂一般。試響,在那種規??涨暗膰鴳饡r,敵我雙方上萬騎兵對衝,又是何等的氣勢磅礴。
王慎以前和陳蘭若率領騎兵衝擊李昱中軍老營的時候,贏得異常輕鬆。他當時心中還在鄙夷濟南軍無能、膽怯,兩三萬人竟然連幾百騎兵都扛不住,死得也不冤。
此刻,自己做爲步兵,成爲被攻擊方,才感覺到冷兵器戰場上騎兵集團衝突的威力。
五百騎說起來不多,可鋪開了,拉出一條寬三百米左右的巨大正面,黑壓壓一大片,讓人有種正在迎接泥頭車撞擊的錯覺。
個人的力量在這種衝擊下顯得如此微弱。
呼吸爲之不暢。
五百米……
四百米……
三百米……
所有的女真人都將腳緊緊地夾住馬腹,身體懸空,只將兩腳落在馬鐙上。他們手中沉重的長兵器已經抽出,身體隨著戰馬的奔馳上下起伏。五百人都是如此,簡直就是洶涌的波濤。
眼前全是人和憤怒的戰馬,口鼻中噴出的白氣在空中連成一片。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了,一團烏黑,除了馬蹄積起的悶雷,才提醒你敵人下一刻就會撲進步兵陣中。
如此巨大的威壓讓王慎身邊的士卒禁不住微微顫抖,有人大口大口地唾著唾沫,有人下意識地捏緊槍桿子,有人的兩腿不爲人知地微微顫抖,就連軍官們的叫喊中也帶著顫音。已經被一天接一天艱苦的訓練折磨得麻木,依舊鏖戰一夜打出血性的泗州軍男兒,在敵騎面前也不可避免的心生畏懼。
女真輕騎,先是排成四排,梳子一樣前推,但隨著發現泗州軍,就開始逐漸加速,隊伍也在高速奔跑中逐漸收攏。此刻,他們雙手握著兵器坐在馬背上,似是與座下戰馬合而爲一。如此騎,高明得令人頭皮發麻。
在現代社會,王慎每週都會去賽馬俱樂部騎馬跑上兩圈,自認爲就算在宋朝,也算是合格的騎士??赏矍暗娜魏我粋€敵人相比,也就是剛入門的新手。
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上片刻,泗州軍就會因爲承受不住這種壓力而崩潰。
王慎大吼:“陸燦!”
“噠!”超過六十張神臂弓同時射擊,弓弦聲連在一起只是一聲。
神臂弓的最大射程能夠達到五百步,有效殺傷距離則是三百步。
第一輪齊射毫無懸念地落入敵人騎兵中,王慎的目光一直追隨著空中的羽箭,一顆心都糾緊了。
以大宋強弩的威力,敵人又是薄甲輕騎,這樣的距離,足可以在敵人身上射出一個透明窟窿。尤其是在萬弩齊發之時,簡直就是在陣前佈置出一道難以逾越的鋼鐵火網。
只是,王慎手下可沒有這麼多弩兵。而且,神臂弓這種軍國神器之所以威力巨大,是因爲有著複雜的槓桿、滑輪結構。也因如此,日常需要細心保養。機器這種東西,結構一複雜,就容易出問題。經過一夜血戰,已經有一小半神臂弓不能使用。
如此微弱的兵力,在陣前佈置一道箭幕,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