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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師叔,周師叔,師祖讓你們過去用點東西。”宛卿卿走過來,一舉一動吸引了客棧里所有目光。
她不是那種嫻雅端莊的大家閨秀,更沒有超凡脫俗的冰清玉潔,容貌也非絕色,堪堪稱得上嬌俏玲瓏而已,只是這一身黃衣,輕盈若黃鸝,翩翩如蝴蝶,手腕腳踝各系一個鈴鐺,說話嬌憨可愛,又因年紀小,玉衡峰上下雖女子居多,大家卻都讓著她幾分,而她也并不恃寵而驕。
“云師叔,你們在瞧什么?”她站在云縱后頭,跟著他們的視線往外遠眺,卻什么都沒看見。
周印一直在觀察天象,沒有說話,忽而面色微微一變,心跟著一沉。
對于一般修士來說,畢生追求長生,已經(jīng)足夠他們忙不過來了,哪里有時間去學那些根本用不上的醫(yī)藥星象一類的知識,但是真正的高階修士,不僅在人族許多雜學上有涉獵,有時甚至連帝王權(quán)謀之術(shù)也會感興趣地研究一二。
周印上輩子修為高,壽命長,時間更多,自然有意無意就看了不少。
此刻天漸漸晦暗下來,由于即將起風,天色也沒有以往清明,但天際劃過一道白光,形狀如帚的長星拖著常常的尾巴,在朦朧中挨著太白星落下。
古書有載,彗星出入太白,金火之兵大用,百姓不安,干戈四起,天下更政。
周印是修真人,天下各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興衰成敗與他無關(guān),但是結(jié)合最近妖獸出沒的事情,再有他們從白虎那里聽來的秘辛,不難想象,這種即將發(fā)生的大混亂,并不僅僅是兵火,可能還有別的大事。
天下將亂。
如果真如之前所猜測,上界插了一手,有心挑撥妖族與人族之間的關(guān)系,此時已經(jīng)漸見端倪了,等到雙方兩敗俱傷時,他們便可坐收漁人之利。
想到周辰的處境,他越發(fā)面沉如水,不發(fā)一言。
“怎么了?”云縱站在旁邊,自然立時發(fā)現(xiàn)他細微的神色變化。
“那兒有豆腐羹和糯米糕,你們不去吃點嗎?”宛卿卿渾然沒有察覺到周印的內(nèi)心,笑嘻嘻道,“哎呀兩位師叔,莫不是不好意思與我們女流之輩坐在一起不成,那要不我們把位置讓出來,給你們坐嘛!”
修真之人可以辟谷,但也不是一定不能吃東西,天下美食花樣繁多,蜜餞糕點一類更是女子最愛,玉衡峰上多為女修,自然也對此道情有獨鐘。
云縱雖然深居簡出,與上玄宗眾人少有往來,但清瑩師叔的這位小徒孫,雖然年紀輕輕,行事卻頗有幾分磊落豪邁的風范,隱然是玉衡峰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后起之秀,他也經(jīng)常聽到其名。
宛卿卿見兩人都不說話,也不以為意,眼珠子一轉(zhuǎn),落在周印身上。“周師叔,你還記得賀蕓賀師叔么,她常提起你呢,可惜這會兒她正在閉關(guān),無法和我們出來,要不你們多年沒見,正可有一番敘舊呢!”
真相是,周印這種人,即便一直沒說過話,但早已吸引了上玄宗眾女修的注意。太初大陸上,女修地位本來就比男修低,能夠有非凡毅力,像賀蕓那樣一年到頭幾乎都在閉關(guān)的很少,她們其中很多人的出路便是找一個男修當?shù)纻H,合籍雙修,事半功倍。
像云縱與周印這樣,年紀輕,修為高,又皆是掌教的弟子,自然受到所有人的關(guān)注,不唯獨男人才知好色而慕少艾,女子同樣也是,但又不好貿(mào)貿(mào)然上前搭訕,以致失了矜持,便遣了年紀最小的宛卿卿過來投石問路。
宛卿卿沒奈何,只好過來套近乎,然而周印和云縱都不買賬,她只好又折回去,苦著臉,讓師姐們莫要再拿她作筏子了。
卻說客棧里人滿為患,不止往來商賈,還有不少修士,也是沖著天衍宗各宗門大會而去的,難免有幾個色膽包天的,見了宛卿卿她們這一桌鶯鶯燕燕難以把持,礙著清瑩,云縱這樣的高手在場,不敢動手,便動起其他歪心思。
天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外頭呼呼風起,初時只是尋常,后來越刮越大,將近卯時,原本太陽還未下山,忽然就天昏地暗,風勢鋪天蓋地,卷起漫天黃沙,將客棧外頭掛的旌旗吹得啪啪直響,外頭客商系著的駱駝,俱都趴下來,將腦袋埋進沙子里,馬匹則嘶聲長鳴,焦躁不安,若不是繩子系著,只怕這會兒就要掙脫著跑了。
一陣風沙從大門口掃進來,直將坐在門口的人送了一頭一臉的沙子。
客棧老板一見這陣勢,嚇得連忙吩咐店小二幫忙緊閉門窗。
今晚沒有廂房的人,就都得在大廳里湊合一晚,大堂里人多,大家也并不如何害怕,反而有人怪老板把大門都關(guān)起來,害他們看不見外頭的景象。
說話的人一聽就是初次進沙漠的,老板不由苦笑:“各位大爺,你們有所不知,若是大門敞開,咱們這里所有人都得被吹上天當神仙去,眼下這風暴看起來小不了,還得祈禱著不要把咱們這個小地方給連根拔起才是!”
眾人見他面色沉重,俱都議論紛紛,揣測這場風暴將有多大。
伙計們忙著上樓提醒那些住客關(guān)緊窗戶,一時沒人招呼,碰巧清瑩這桌茶水用完了,一名上玄宗女弟子便主動提著茶壺到后面廚房去讓人煮水。
之前見色起意的人看到這個好機會,哪里肯放過,立時就跟到后面去了。
大門一關(guān),周印他們自然沒法再站在門口,便回來坐下,兩人輩分修為擺在那里,坐著的人連忙紛紛讓出座位。
這回出使上玄宗,除了清瑩之外,修為就數(shù)他們最高,底下多是玉衡峰的女弟子,還有兩個天權(quán)峰那個目下正被囚禁了的秋閑云的徒孫,也是要喊云縱二人一聲師叔。
清瑩道:“你們看,什么時候啟程好?”
她性情溫柔謙和,從不擺架子,也十分好相處,雖是女性,卻是七峰中最受歡迎的峰主,不過這里頭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便是她座下大多為女徒,有一些與其它峰的弟子結(jié)為道侶,層層關(guān)系勾連起來,別峰的人見了她都要禮讓幾分。
云縱道:“貿(mào)然出發(fā)徒增危險。”
他們?nèi)俗匀粵]問題,問題是要照顧其他弟子們。
清瑩也是這么想,只不過,“天衍宗那邊連發(fā)了三封信來,催得急。”
云縱道:“不過是為了抬高身份罷了。”
天衍宗實力不遜于上玄宗,卻要屈居萬年老二的位置,換了誰都會不滿。但天衍宗究竟?jié)M不滿,沒人知道,眼下它卻借著妖獸一事,廣邀天下宗門前往與會,商討對策是一回事,保不準也是要跟上玄宗別一別苗頭。
所以清瑩聞言笑道:“確是如此,那便等風暴過了再走吧。”
“啊————!!!!”
此時,客棧后頭突然響起一聲慘叫,那叫聲里蘊含著無限驚恐,仿佛看到了世間最讓人害怕的東西,令人不寒而栗。
大堂里原本說話的說話,打瞌睡的打瞌睡,被這一叫,俱都嚇了一跳,頓時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
“劉師姐剛才去了廚房還沒回來!”宛卿卿騰地站起來,就往后面沖過去。
眾人也都想起來,那個去吩咐廚房燒水的女弟子竟然還沒回來。
不過萬幸的是,剛才這聲慘叫,是男人發(fā)出的。
宛卿卿再聰穎,畢竟也還年輕,她修為尚淺,這一當先沖過去,若是前面有危險,無疑先著了道,但倉促之間她也沒多想,好在有人比她反應(yīng)更快,卻見一道白影飄忽,清瑩已經(jīng)閃入后廚。
轟的一聲,大家反應(yīng)過來,炸開了鍋一般,也有修士隨即跟著上前去查看,膽小怕事者則待在原地,議論紛紛。
狹小的廚房里,燭火已經(jīng)熄滅,只余外頭蠟燭的微光照射進來,朦朧難辨。
瓜果蔬菜散落一地,濃濃的血腥味彌漫開來,混雜著平日里炒菜煮飯的油煙味,令人作嘔。
墻上靠著一個人,渾身繃緊,看見有人闖進來,手上的紗綾差點就直接攻擊了,待看清來人之后,才露出驚懼的眼神。
眾人這才看見這個姓劉的女弟子臉上身上全是血跡,而在她腳邊躺著一個人,生死不明。
“怎么回事?”清瑩反應(yīng)很快,立時用神識查探了一番,卻一無所獲。
“這里……”女弟子劉媛驚魂未定,想起剛才一幕,竟恐懼得連話也說不全,張了張嘴,喉嚨發(fā)出咯咯聲響,臉色煞白。
饒是女修,也要比尋常人膽大,理應(yīng)不該殺個人就怕成這樣,清瑩微微皺眉,只覺得古怪,手指在她額心輕輕一點。
用了靈力的手指讓額頭如有清泉灌注,讓對方逐漸平靜下來,但面色仍然難掩驚恐。
“到底怎么回事?”見她如此恐慌,清瑩的語氣也嚴厲起來。
劉媛喘了口氣,總算能說話了:“有妖獸!”
眾人一愣,這回不唯獨清瑩,連云縱和周印也都各自神識在周圍又搜索了一遍,還是什么也沒有。
清瑩道:“你是上玄宗弟子,縱然有妖獸,也不應(yīng)亂了陣腳!”
劉媛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沒為自己辯解。
看著弟子嚇成這樣,清瑩也有點心疼,便要讓人扶她回去休息。
話未落音,又是一聲凄厲慘叫響起。
這次是從二樓客房傳出來的。
大堂里鬧哄哄一片。
早在慘叫聲傳出來之時,就已經(jīng)有修士上去查看究竟。
待得清瑩等人回到大堂,那些人卻圍在那間出事的廂房外頭沒散去。
這個說:“天啊,怎么是這樣!”
那個說:“真是妖怪,有妖怪!”
宛卿卿也去看了,回來面色慘白:“那人死得很慘。”
清瑩皺眉:“怎么慘?”
宛卿卿道:“頭沒了,身體破了個大洞,腸子內(nèi)臟全部流出來。”
她說得很詳細,其他女弟子卻有點承受不住,當場就捂住嘴差點沒吐出來。
清瑩臉色也很難看,卻并非跟那些女弟子一樣,而是她馬上反應(yīng)過來,這周圍有個看不見的敵人,正隱藏在暗處,虎視眈眈監(jiān)視著他們,最可怕的是,自己的神識搜索竟然起不了作用。
“劉媛,你方才看見的妖獸是何模樣?”
“弟子也沒看清楚,不過那妖獸看上去長得像人一樣,只是四肢有利爪,似乎渾身都有尖刺,它一張嘴……”劉媛抖了一下,“舌頭從里面伸出來,可以穿透人的身體。”
眾人一愣,這倒長的什么怪模樣。
接連兩個人的慘死引起所有人的恐慌,那些修士倒也罷了,商人卻都嚷嚷著要走,一推門,外頭鋪天蓋地的風沙,嚇得他們連忙又關(guān)上門。
大家開始向客棧老板發(fā)難:“你這地方到底住了什么鬼東西?!”
老板苦笑連連,任憑怎么解釋也洗脫不了嫌疑。
其中一人站在窗邊,正與老板爭得臉紅脖子粗,忽然就聽見砰的一聲,地上的木板不知被什么東西捅破,那個人連聲音都沒發(fā)出來,就直挺挺倒下。
旁邊有修士眼明手快的,順手擲出符文,卻打了個空。
眾人圍上去一看,發(fā)現(xiàn)那人從后背到前心被穿了個大洞,正汩汩流血。
原本還想著可能是哪個人藏在這里暗中下的殺手,結(jié)果剛才第三個人死的時候,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伸進來把那人一下洞穿的東西,是一根黏糊糊,鮮紅色,長得像舌頭的東西,十分惡心。
敢情根本就不是人!
這下全都炸了鍋。
一片慌亂之中,唯獨清瑩這桌尚算淡定,妖獸再厲害,有元嬰修士在此,上玄宗弟子也就有了主心骨,另外幾桌修士,卻因修為尚淺,不免也內(nèi)心惶惶。
但清瑩美目一掃,卻發(fā)現(xiàn)周印與云縱二人不知何時沒了蹤影。
外頭漫天黃沙,客棧里也兵荒馬亂,二樓的人擔心遭到暗算,趕緊收拾了細軟跑到大堂,大堂本來人就很多,這下子更擁擠了。
人多并非更安全,反而給了偷襲者可趁之機。
就在眾人熙熙攘攘鬧哄哄時,便又聽得一聲慘叫,清瑩反應(yīng)極快,袖中飛出一道白光,朝聲源處打去。
眾人還弄不清那白光究竟是什么,就見白光重重打在慘叫的那人背后。
噗的一聲,那人軟綿綿倒在地上,他身后也掉了一塊東西。
大家借著燭火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東西竟是一截舌頭,長約一尺,鮮紅猙獰,舌頭周圍有些血和粘液。
再看那人,雖然清瑩出了手,無奈隔得太遠,怪物速度又太快,已經(jīng)沒救了。
到底是什么怪物?!!
恐懼層層遞進,大家有點承受不住了,客棧老板有點倒霉,頓時就被憤怒的人們抓住衣領(lǐng)要狠揍一頓。
“你這奸商,騙我們下榻,原來這里才是阿鼻地獄!!”
客棧老板也郁悶得快吐血了,忙不迭求饒。
清瑩看著眼前這亂哄哄的情景,不由微微皺眉。
一旁宛卿卿輕聲道:“師祖,我們要不要布個結(jié)界?”
這怪物不像之前他們碰見的妖獸,看起來頗有頭腦,還知道要趁其不備各個擊破,最可怕的是竟然連修士的神識也無法察覺它的存在,眼下敵暗我明,饒是上玄宗出來的人也不得不警戒三分。
清瑩剛要開口,那頭便有商人走過來,朝他們這桌跪下。
“求仙姑救救我們的性命,我們愿將所有財帛相贈!”
此刻的周印和云縱,正站在客棧屋頂,布陣。
神識相當于人的第三只眼,它取決于個人的修為,修為越高,所能捕捉到的東西也越多,但是連清瑩這種元嬰修士都捕捉不到妖獸的動向,他們也就不會浪費那個時間去搜索。
周印直接用符文和靈力布了個七星陣,七星陣不算厲害,但布陣人可以通過陣法波動感知妖獸的存在,不過周印無意為了個陣法把自己存的符文都耗盡,所以把云縱喊上,用他的靈力彌補陣法不足,也就差不多了。
東方位七張,西方位……
周印心無旁騖,默默計算,風沙卷至他跟前,又被護身結(jié)界擋住,渾身上下潔凈如初。
云縱看著他認真布陣的模樣,心中陡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覺。
他很清楚,自己本身天資極高,如今雖被稱為千百年難得一出的天才,但實際上,就算資質(zhì)再好,沒有師門資源的外在輔助,他也沒法在那么短時間內(nèi)有那么高的修為,正是上玄宗的財大氣粗,才讓修煉事半功倍。
反觀周印,出身于三流小門派,也非擁有上品雙靈根,但眼下修煉速度并不低,而且在他身邊久了,發(fā)現(xiàn)此人簡直就是個鬼才,不僅學識淵博,連觀天象,畫符箓,布陣法,幾乎樣樣都會,哪里像是小門派出來的人,那些元嬰修士,還未必有他這樣的能力。
想了想,忍不住把這個疑問說出來。
周印眼皮也不掀,回了他三個字:我聰明。
云縱無語。
良久,周印終于道:“好……”
剛說了一個字,客棧里又有慘叫聲,這回不止一個,而是接二連三。
聲音很快被外面的風聲吹散,顯得微弱無比,但里頭卻蘊含了人臨死前極度的恐懼。
“東北角!”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