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一寸的,君莫言的每一絲靠近,都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壓迫,不得不彎下挺直的腰肢一般。
從這個角度看去,蘇寒凜能將對方完美的脊線全收入眼底,自然,也能清晰的分辨出那上面每一點細微的顫抖。
然后呢?然后……自嘲一笑,在君莫言的嘴唇即將碰到那蟄伏巨物的前一刻,蘇寒凜伸手,緊緊的扣住了對方的肩頭。隨即站起,手中用力,將君莫言整個人摔到床上。
退后兩步,將手中一直捏著的瓷瓶扔到床上,蘇寒凜冷淡的說:
“藥在這里,皇上就自己處理吧。”
說完,他不再看君莫言一眼,轉身離去。只是,在轉身之后,那一直挺直的背脊,卻好似微微彎了;而那一向穩健的步伐,也似乎有了些許蹣跚。
月輝灑落,似水;夜鴉嘶鳴,如泣。
掩上門,蘇寒凜倚在柱子上,微微閉眼,臉上帶著幾分掩藏不住的疲憊。
為什么會如此?他分明不過是希望……
驀然,蘇寒凜睜開微閉著的眼睛,倚靠在柱子上的身體也在一瞬間站直。轉向庭院,蘇寒凜臉上已不見絲毫疲憊,有的,只不過是往日慣常帶著的冷漠:
“順爹既然來了,又為何避而不見?”
庭院正中,慢慢顯現出一個身著宦官服飾的老者身影。看他出現的樣子,竟是像會傳說中的隱身術一般。
“皇上呢?”沉著臉,常順開口。
“里面休息。”站在房門前,蘇寒凜神色冷淡,沒有半分讓開的意思,“請順爹先回去,等下我自會將皇上送進宮。”
“讓開!”不耐和對方多說——多說也無用,常順一晃身欺近蘇寒凜,揮掌向對方打去。
掌風渾厚,挾著風雷之勢襲向蘇寒凜——這種架勢,已經不是逼退或者立威了,而是立意要讓對方重傷或者誅殺當場的掌力了。
身形一晃,蘇寒凜身形詭譎的圍繞著常順游走,慢慢的竟幻化出七道人影。
冷哼一聲,常順手上勁道一變,一下子向蘇寒凜打出七掌,掌中的勁道一次比一次更強。
伸手輕撫,蘇寒凜將前六道掌力卸掉,全部傳到周圍的假山巨石上。但在接第七道掌力時,他卻不再取巧,而是直接以自身功力來抗衡。
一雙手掌短暫的接觸后,常順身子一晃,旋即立刻穩定下來。而蘇寒凜卻倒退了三步,將體內流竄的內勁全部傳入腳下的青石地上后,才穩下身子。
“順爹,縱然這世上所有人都想要他死,我也不會害他。”深吸一口氣,平息體內躁動的內力,蘇寒凜看著常順,語帶懇切。
“……”臉頰一陣抽搐,常順重重的哼了一聲,說,“縱然小少爺和世上所有要害他的人在一起,估計也不會比跟你在一起更難受!”
雖然嘴上不客氣,但常順卻不再堅持,只是陰冷的看了蘇寒凜一眼,便轉身離去。
“……”不會比……跟我在一起更難受?抬眼,看著沉沉的天際,蘇寒凜嘴里泛起一陣苦澀,一直苦到心里。
半晌,他轉身,將不住顫抖的右手藏入衣袖,用左手輕輕的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燈火依舊在冰冷得讓人窒息的空氣中飄搖,只是躺在床上的人,卻已經陷入沉睡。
悄然走進,順著床沿坐下,蘇寒凜伸手,輕輕摩擦著君莫言的臉頰。
遺傳自母親的美貌,君莫言自小便長得極為俊秀,五官精致得總會讓人不自覺的將他當成女孩子。那時的君莫言,還帶著三分孩子的淘氣,每當被別人認作女孩子后,便會和他一起弄一些惡作劇來嚇唬對方。后來,他長大了……想到這里,蘇寒凜摩擦著君莫言臉頰的手一頓,怔怔半晌,才牽扯出一抹苦笑。
后來,他長大了,他……也離開了。等再次見面,他已經是一國之君,也早早有了身為至尊的威嚴,當是……再也不會被認作女兒家了。
躺在床上的人睡得很沉,沒有了那對凌厲眸子的襯托,那俊秀面孔帶來的柔軟氣質頓時凸顯出來。而這柔軟中,甚至還帶著一絲天真。
視線漸漸自君莫言面上移到他肩頭的傷口處,傷口已經上藥——正是因為上了藥,他才睡得這么沉——藥里特地加了能讓人昏睡的東西。
用指尖輕輕撫摸過被粗粗包扎的傷口,蘇寒凜微一皺眉,旋即起身,自房間里拿來了干凈的紗布,重新替對方包扎。
做完了一切后,蘇寒凜俯身,在君莫言的唇上映下了一吻。動作很輕,輕到僅是稍稍碰觸皮膚,甚至連基本的摩擦都沒有——他也僅是靠著這簡單的碰觸汲取一些溫暖。
良久,蘇寒凜微微撐起身子,凝視著兀自沉睡中的人,唇邊不自覺的漏出一縷嘆息。
“莫言……”
嘆息里,微帶著幾分倦悵痛苦,但除了這些,那聲音里剩余的溫柔,卻讓一直冷寂的房間悄然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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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隱沙殿
沉默的接過蘇寒凜懷里小心抱著的人,常順以眼神示意對方可以離開了。
輕輕的順著君莫言垂下的長發,再將蓋在他身上的披風整了整,蘇寒凜才低聲說:“順爹,莫言身子不太好,隱隱有寒氣侵體的征兆……別讓他太勞累了,還有,要多注意他的飲食……”
“我知道,丞相可以回去了。”不耐煩的打斷蘇寒凜的話,常順冷冰冰的說。
“……”一下子沉默下來,蘇寒凜斂下眼,最后貪看了一眼對方熟睡的樣子,才轉身離去。
長出了一口氣,常順先將君莫言抱上床,蓋好了錦被,這才準備處理去一些其他的事。但偏偏,今夜像是注定了無法安生一般,就在蘇寒凜剛剛離去,常順將君莫言安頓好的當口,花鳴鳳已自密道走了出來。
還一出來,就臉泛怒色的質問:“小少爺呢?他在哪里?”
“……”木著臉,將手中剛剛拿起的東西放回去,常順冷道:“這是皇上的寢宮,又是三更半夜的,皇上除了在床上休息還能在哪里?”
“讓他起來,我有話問他!”一拍桌子,花鳴鳳聲音里滿是怒意。
然而她氣,常順卻比她更甚三分。一掌拍在桌子上,雖無聲息,但桌面卻開始龜裂,不多時,便碎成一塊塊殘缺的木頭,塌了下去。
“花鳴鳳,你以為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這樣命令小少爺?莫忘了,三堂之上,還有刑部;六部之中,還有武侍!”一字一頓的說著,常順神色森然,真真氣在身周激蕩,竟像是一言不合便要動手一般。
臉色數變,花鳴鳳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放緩了神色,說:“我一心為了小姐,冒犯小少爺也是一時心急……毒君子,你也別見怪,我就是這脾氣……少爺睡得淺,你先讓他起來,我只是問幾句話,不耽誤多少功夫。”
冷冷的看了花鳴鳳半晌,常順才微哼一聲,轉身自柜子里拿出一根香點起。
煙霧裊裊升起,一絲一縷的接連不斷,慢慢彌漫了整個房間。
輕輕嗅了一下,花鳴鳳微咦:“醒神香?小少爺不是一向睡得淺……”
“被喂了藥,就是睡得再淺也醒不了。”冷冷的說著,常順走到君莫言床邊,輕聲叫喚,心里卻在想著蘇寒凜雜在傷藥里的安神藥。
希望藥效不要太猛,不然……
“嗯……”微微□□了一聲,君莫言慢慢睜開眼。
“……順爹?怎么……”單手遮住半邊臉,皺著眉,君莫言的神智大半還留在之前的丞相府里。
被刺傷,然后到丞相的府里,然后……略微僵直了一下,君莫言猛然起身,一下子牽動被刺傷的左肩。而后,在感覺到一陣牽動神經的痛楚后,他頓時清醒過來。
環視周圍熟悉的擺設,君莫言深吸一口氣,這才開口:“順爹,我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才,丞相將皇上送回來的。”微微彎腰,常順一如既往的恭敬。
聽完之后,君莫言沉默一會,才說:“是么?……花姨有什么事?”看見了站在外面的花鳴鳳,君莫言略略提高了聲音,問。
“小少爺,”走進床前,花鳴鳳向君莫言點頭示意后,立刻迫不及待的開口,“如沁是怎么死的?她喉嚨上的傷口分明是被刺泓所傷,還有那個黑衣人……”
“黑衣人是刺客,至于花如沁,則是意圖謀害。”對于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君莫言卻只是說得平淡。
“只是意圖?”忍不住拔高了聲音,花鳴鳳質問,“小少爺不覺得這樣做過了頭嗎?如沁已經為我們做事十幾年了!”
“十幾年?……”稍稍抬眼,君莫言斜靠在床沿,說,“花姨的意思,是我做得不對了?”
“至少不全對。”陰沉著臉,花鳴鳳說,“好歹也要保證對方的性命,交由刑堂審理,方才……”
“原來如此。”點點頭,君莫言神色依舊淡然,“那么,下次我會記得,在遇到刺客的時候,要先保證意圖謀害我的人的生命安全。”
“這……”有了一瞬的啞然,花鳴鳳本想反駁,但看著對方那始終波瀾不驚的神情后,不知怎么的,竟心中一冷,本來要說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花姨還有事?”花鳴鳳說不出話來,君莫言可不會。掃了對方一眼,他臉上微有些倦色,問。
“……不,小少爺,妾身失禮了。”沉默著,良久,花鳴鳳朝著君莫言行了一禮,就轉身快步離去。
而君莫言,則微垂著頭,臉上的倦色越發明顯起來。
輕微的轱轆生聲后,宮殿又是一片寂靜。半晌,君莫言開口,打破了沉寂:“順爹,我這么做……”
“小少爺。”輕聲打斷了君莫言的話,常順開口,神色里有著些許不易察覺的溫柔,“就算你不殺她,她也會死于刑堂之手,或者死于花鳴鳳的授意……刑堂里的人,要一份口供還不容易?”
“……我不是說這個。”搖搖頭,君莫言道——雖是一條人命,但君莫言確實已經麻木、或者說忙碌到沒有心思去在乎了。
“我說的……是花姨。”花鳴鳳是老人,一直跟著他母親,為其做事賣命,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也才……始終不能完全服從他。
所以,他終于也要開始處理了。
處理一些人。一些……看著他長大的,幾乎可以說是親人的人。
短暫的沉默后,常順神色嚴肅,但眼底,卻依然是不容錯辨的溫柔——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小少爺,這些事您自己應該也清楚……有些事,本身沒有好壞,但卻有必須和不必須的區別。”
聞言,君莫言斂下眼,視線不由移到了自己左肩的傷口處。半晌,他站起身,神色已然變得平靜:“……服侍我更衣吧,順爹,時間到了。”
窗外,雞鳴三聲,天際已悄然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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