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行人的背影,緩緩離開村落,沒入山林之中。
李源與秋舒婭走在前頭,氣氛壓抑得沉悶。
“師妹。”
李源走在稍微靠前一些,突然開口。
秋舒婭抬起頭。
“你還記得五年前嗎,那個時候我只有八品,你還在圣域洗禮。”
李源說著有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盛夏,我第一次離開宗門。”
“奉命去一座宗門管理的城池,執(zhí)行任務(wù)。”
“那座城市里,有一頭百年惡尸。”
“它含陰怨之氣而生,力大無窮,殺人如麻,難以鎮(zhèn)壓。”
“即便把它斬斷成無數(shù)碎塊,它依然能重新復(fù)生。”
李源向是對著秋舒婭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可那個時候,我一點都不感到恐懼,只有一腔熱血,誓要斬妖除魔。”
說罷,他盯著秋舒婭:“可是為何,到了如今,我已經(jīng)是太一圣子。還會打心底里懼怕東嫻姑娘?”
秋舒婭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東嫻姑娘生得美麗,又極為熱情,待我等無微不至。我為什么回害怕她呢?”
李源幽幽望著背后失去了生氣而一片寂靜的村落,緩緩開口:“后來,我想明白了。”
“因為如今的我,是凡人。”
“我們并非那么懼怕東嫻姑娘,只是對‘變成了凡人會害怕’這件事感到恐懼。凡人害怕床下鬼影,怕陰間之物,當(dāng)我們也變成了凡人,才發(fā)現(xiàn)這種恐懼是如此真切。”
秋舒婭看著他,緩緩道:“師兄,人有七情六欲,喜怒驚恐皆在其中,師兄不必介懷。”
“我知曉。”
李源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是江兄卻留下了——為了找尋回歸的路。”
他頹喪地嘆了口氣,幽幽道:“從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不如他。”
秋舒婭嘆了口氣。
她自然明白,自家這師兄雖然表面上溫和有禮,可心底里比誰都要驕傲。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能在登臨圣子之位,并隱隱在東境年輕一代中獨占鰲頭。
可是,江南的出現(xiàn),讓李源一次又一次地產(chǎn)生了挫敗之感。
這種感覺,誕生于一燈佛子死的時候。
明眼人都明白,一燈佛子的死不可能和江南脫得了干系。
但倘若換作是李源,他沒有把握能擊殺一燈佛子。
即便有,他也沒有膽魄殺死六大勢力之一九常寺的第一佛子。
他無法承受那樣的后果。
然而江南卻做了,毫不拖泥帶水,干凈利落。
如今,江南又在見識了那樣的景象下,還選擇留在村落。
這不由讓李源心中,感受難言。
秋舒婭嘆了口氣,但她所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因為江南一路上帶給他們的震撼,太多了。
在座各位都是上元年輕一輩中的天驕人杰,但江南不是。
他是怪物,是妖孽。
萬幸,他和東境的關(guān)系,還算不錯。
行進(jìn)中,他們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李源和秋舒婭猛然抬起頭。
因為他們看到了——在那條熟悉的小路上,一道蒙蒙白光化作的巨大門扉,正矗立在天地之間。
——與他們來時,穿越的門扉,一般無二。
那一刻,一行人眼中露出狂喜之色!
這說明,他們可以回去了!
雖然不是回歸上元,但至少可以回到天宮,回到一萬年前的上元!
永遠(yuǎn)的,離開這個詭異的地方!
眾人還看到,在那門扉的下方,一條細(xì)細(xì)的血線纏繞而上,像是撐開了整座門扉。
那是血,那是東嫻的血。
他們不會忘記,那個姑娘的血,無論過了多久,都不會干涸的血。
“我們……能回去了?”
圣地之中,一名弟子忍不住驚叫出聲!
隨后,宛如沸騰一般,歡呼之聲此起彼伏。
但驚喜之后,眾人便又意識到一個問題。
江南還在村落之中,為了眾人的回歸而尋找辦法。
要不要回去通知他?
但他們不知曉,這座門扉能撐多久。
一天?一個時辰?還是眼前的一刻?
片刻的討論后,所有人都沉默下來,沒人主動要求回到村中。
他們害怕,害怕一轉(zhuǎn)身,這道希望的門扉便會消失。
他們便會永遠(yuǎn)困在其中。
沉默中。
人群中,鄭西來的聲音突然響起,
“如果……如果這真是東嫻姑娘的死所打開的門……那到時候……再開一次不就行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過去。
驚愕,駭然,震撼……
一道道目光看向聲音的主人。
這時,鄭西來自身也是猛然一愣!
細(xì)密的冷汗浸濕了他的衣衫。
為什么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
是因為東嫻不會真的死亡嗎?
就像一面鏡子,鄭西來站在鏡面前,看著衣冠整整的自己撕去了所有光鮮的偽裝。
露出一副讓人作嘔的怪物的模樣。
困境,暴露的不只有人性中最原始的恐懼,還有惡。
.
視線回到村落,大屋。
江南過了好久才平息下震蕩的心情。
他輕聲開口,“東嫻姑娘,你記得你死了多少次了嗎?”
東嫻一愣,掰這指頭陷入沉思,許久才眼睛一瞇,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我忘了!”
江南:“……”
東嫻苦惱地皺起眉,“不知道為什么,大家一開始明明都很好,可待久了就變得不好了。然后,就會有人要打我,罵我,殺我。最后,門就開了,大家都走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江南卻感到背后生寒。
東嫻無法理解,他卻是知曉。
來到這里的修者,都被剝奪了修為,就像凡人被剝奪了五感,只能在黑暗中掙扎踱步。
但一旦失去希望,人就會變成動物。
變成野獸。
“所以……你不害怕嗎?”江南轉(zhuǎn)而問道。
“一開始很怕,現(xiàn)在也有一點怕。”
東嫻輕聲開口,“可是……我更怕只有一個人。”
江南張了張嘴,說不就話來。
過了良久,他才換了個話題,“東嫻姑娘,其實你知道那青燈在哪兒吧?”
聽到這話,東嫻身體一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急忙道:“江南,我……我之前不是故意騙你們的!真的,它太危險了,你們……你們是拿不到的……”
看著她著急的樣子,江南哈哈一笑,“東嫻姑娘,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這時,驚慌的少女才稍微平靜下來。她害怕江南一氣之下就走了,又留下她一個人。
她輕聲道:“是的,我知道。”
江南點點頭:“那它在哪兒呢?”
東嫻抬起頭,“……到處都是。”
江南:“?”
“就是……就是這里的所有東西,都是它!”東嫻見江南一時間沒有理解,著急地解釋。
江南倒吸一口冷氣。
“你是說……我們?nèi)缃窬驮谒膬?nèi)部?”
東嫻點頭。
江南心中無比震撼。
怪不得,怪不得其他人一進(jìn)到門內(nèi),便失去了所有修為,但身懷道行的自己,卻沒有受到影響。
原來,他們所見的一方小世界,都在殘破青燈內(nèi)部!
這他娘的誰能想到?
沉默片刻,他又道:“東嫻姑娘,你是青燈之下所誕生的一縷意識吧?”
東嫻小嘴張成了圓形:“你怎么知道的?”
江南沒有說話,微笑著看向她。
果然沒錯。
當(dāng)初他在幻象中,就看到在天庭萬族的香火供奉中,青燈之下誕生了一縷蒙昧的意識。
想來想去,東嫻這個身在小世界內(nèi)的原住民,便只能是那一縷意識的化身了。
否則沒法解釋為什么這一方小世界里會有人類的蹤跡。
只聽東嫻娓娓道來,“很久以前……我也記不得多久了……我睜開了眼……”
“那時候,很多穿著好看的衣服的人會進(jìn)來磕頭,他們會發(fā)出一種叫作聲音的東西,后來我也跟著他們學(xué)會了。”
江南點頭,這應(yīng)該是天庭統(tǒng)治的時代,他們把青燈供奉在小世界中。
“后來,世界突然震蕩了起來,六個人突然闖進(jìn)來——他們是好人,他們會跟我說話。”
這是人神大戰(zhàn)的階段,人族六圣攻破天庭,展露青淮天。
不過這姑娘那時候評判好壞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別人跟不跟她說話嗎……
“他們一開始想要帶走燈,最后卻放棄了,留下了一些東西就離開了。”
這應(yīng)該是當(dāng)初六圣留下封印的時候。
“后來偶爾會有人通過門進(jìn)到這里,但都不會呆很久就走了,最后就是江南你們來了。”
聽到這里,江南終于對整個過程有了大概的了解。
頓了頓,他最后問道:“東嫻,你既然如此向往外面的生活,就沒有想過跟他們一起嗎?”
東嫻的存在他算是了解了。
大概就是因為香火和信仰之力誕生的一縷幽魂,她和青燈的關(guān)系,大概就是她是從青燈中誕生的,卻沒有操控青燈的能力。
但每一次她“死”去,青燈內(nèi)部便會裂開一道縫隙,可供人通行。
聽到外面的世界,東嫻眼中不自覺露出期翼之色。
但隨即,她便臉色一黯:“我出不去的。只要燈還在這里,我就只能在這里。”
聞言,江南微微點頭。
然后,他突然開口:“你想出去嗎?”
東嫻嬌軀一震,脫口而出:“想!”
但突然意識到什么,又道:“江南……算了吧,你拿不走燈的。”
這姑娘沒什么常識,但對于青燈之事,卻是無比熟悉。
瞬間就明白了的江南的打算。
然后勸他放棄。
“只要你多待幾天就夠了。”
東嫻埋下腦袋,低聲道,“因為只要有大白和小花存在,就沒人能帶走它。”
聞言,江南眉頭一皺。
大白,是豬圈那頭豬的名字;小花就是村口農(nóng)舍的大公雞。
一頭永遠(yuǎn)不會死的豬,和一只無限下蛋的公雞。
江南心念急轉(zhuǎn),腦中生出一個荒唐的猜測,
“東嫻……難道那六個人留下的東西……就是它們?”
東嫻點頭。
江南人傻了。
六位人道大佬,封印青燈的方法,就是留下了一頭豬和一只雞?
見江南面色怪異,東嫻急忙道:“它們一開始并不是那樣的,它們一開始是兩個字。”
字?
“什么字?”
東嫻苦惱地?fù)u搖頭:“……我不認(rèn)識。”
聞言,江南沉吟著。
當(dāng)初的幻象中,六位人道大能確實留下了封印,鎮(zhèn)壓青燈。
如今得知它們所化之形,就是村里的大白豬和公雞。
江南若是想要以識海青燈,引動外界青燈,就不得不考慮這兩個變數(shù)。
“我要去見一見他們。”良久后,江南開口說道。
聞言,東嫻目露擔(dān)憂之色,但看著江南堅定的神色,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勸。
隨后,兩人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卻見兩道身影就在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一頭慵懶的大白豬,一只昂首的公雞。
江南心頭一凜。
好家伙,它們還自己找上門來了。
沒等他說話,大白豬睜開了眼,饒有興趣地盯著江南,“年輕人,我們聽到你說要奪取封印之物?”
公雞附和道:“野心不小啊!”
豬的聲音沙啞而厚重,公雞的聲音則是高亢洪亮。
這是江南第一次聽到它們口吐人言,但心頭卻無任何驚訝之感。
既然明白了這兩者的身份,那能說人話便也不稀奇了。
江南拱手,心知也無法隱瞞,坦然道:“兩位,在下要返回上元,便需要青燈。”
大白豬吭哧兩聲:“門不是已經(jīng)開了嗎?”
公雞道:“東嫻那丫頭不是跟你說了嗎?”
江南卻是搖頭:“在下并非來自當(dāng)今上元,而是一萬年后!若是要回去,便必須取得青燈!”
“兩位若是阻止,在下只能冒犯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心頭都在打鼓。
畢竟他雖然道行仍在,可面對人道大佬留下來的封印,依然不夠看的。
若真不死不休,怕是只能再喚輪回降臨了。
哪兒知,兩者卻沒在意后面的一句話,反而被“一萬年后”所吸引!
大白豬露出懷疑之色,“你真來自一萬年后?”
公雞道:“我有點不信!”
江南看著這唱雙簧的一雞一豬,認(rèn)真道:“絕無虛言!”
大白豬試探問道:“那你說說,一萬年后人類還在嗎?”
公雞也道:“人道還有曾經(jīng)的輝煌嗎?”
江南拱手:“一萬年后,人道昌盛,乃上元之主!”
大白豬嘆息一聲:“啊,這樣啊,真是遺憾。”
公雞撲騰了一下翅膀,“這樣自私的物種還沒滅絕,就挺離譜的。”
江南:“?”
這怎么跟想好的不一樣?
感情這倆二貨盼著人道去死呢?
“好了好了。雖然不太可能,但你想做就做吧。”
大白豬此刻顯得興致缺缺,“但我提醒你封印之物中有大恐怖。你死了不打緊,東嫻小丫頭估計要傷心好久了。”
“就是就是,東嫻丫頭可比你們自私的人類好太多了,你別死那么快啊。”大公雞亦是道。
江南張了張嘴,“二位的意思是……不會阻止我?”
大白豬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年輕人,你可能誤會了什么。我們只是被人道狗賊綁來的禁制之靈而已,禁制的用途就是封印。我們存在于此便是你的阻礙,與我們的意愿沒有關(guān)系。”
“就是就是,倒不如說你要真能取得青燈,我倆和東嫻丫頭也不用在這破地方待著了——雖然我覺得你不會成功就是了。”大公雞也是昂著腦袋道。
江南終于明白過來。
聽他們意思,這一雞一豬并非人道創(chuàng)造,而是天然的禁制誕生了靈智。
只是當(dāng)年被人道大能拘禁而來,鎮(zhèn)壓青燈而已。
就像兩塊稱坨一樣。
秤砣杵在那里,就是重量,就是壓制。
這和稱坨怎么想,沒有關(guān)系。
更何況這一雞一豬,在觀感聲對人道也沒有任何好感,即便青燈出世帶來災(zāi)禍,他們也并不在意。
相反,這倆家伙似乎因為當(dāng)初人道大能的行為,對整個人道都頗為不滿。
“二位,我明白了。”
江南深吸一口氣,點頭。
緊接著,他看向還愣在他所說的一萬年后的少女,
“東嫻,我會拿到那盞燈。”
“你也會看到外面的世界。”
“那里每時每刻都有人說話。”
“你將,不再孤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