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仙流以劍法聞名于世,氣力非其所長,此時舍長用短,時辰一久,倍感吃力,又斗數(shù)招,驀地撥回銅鐘,揚聲道:“且慢!”九如將銅鐘放在身旁,笑道:“怎么?認輸了么?”楚仙流皺眉道:“老和尚,你一意出頭,就是為了那只純陽鐵盒么?”九如嘻嘻直笑。楚仙流見他笑得歡暢,心下更無疑惑,搖頭道:“可惜你這算盤卻打錯了,那只純陽鐵盒,乃是假的。”九如點頭道:“這等拙劣計謀,和尚也曾用過的。”楚仙流嘆道:“這并非計謀,那鐵盒確是假的。”他見九如眼帶嘲意,又嘆道,“和尚,你可知道這純陽鐵盒的來歷?”九如笑道:“聽說是呂洞賓所留,內(nèi)藏丹書火符,得之可證仙道,不過,從呂洞賓棄世之后,這鐵盒就沒人打開過。”
楚仙流擺手道:“你聽的只是江湖妄言,這鐵盒是何人所留,其實已無從考據(jù),只是呂祖道名遠播,托他之名罷了。不過,百多年前,這鐵盒卻開過一次。”九如濃眉一挑,笑道:“有趣有趣,說來聽聽。”柳鶯鶯與梁蕭也甚好奇,均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楚仙流。
楚仙流撫須沉吟道:“老和尚你聽說過紫陽真人么?”九如道:“你說的張伯端張紫陽吧?靖康之后,道門分南北二宗,王重陽是北宗之祖,張紫陽則為南宗之祖。北宗主張入世濟人,南宗則以清修為要旨,不過說起來,王重陽創(chuàng)立北宗,有座下全真七子作為臂助,張伯端則憑一人之力開創(chuàng)南宗,那才叫當真了不起。”楚仙流啞然失笑道:“老和尚,這‘了不起’三個字從你嘴里吐出來,忒不容易。不過,紫陽真人確是古今第一等的人物,三教九流、諸子百家無不精通,一身武學修為更是出神入化,凌駕一時。”
九如皺眉道:“老色鬼啰里啰唆,說的是純陽鐵盒,怎么又跟張紫陽扯上干系?”楚仙流拈須冷笑,梁蕭接口道:“打開純陽鐵盒的就是這個紫陽真人么?”楚仙流道:“你這小子倒還不笨。”九如冷笑道:“好啊,老色鬼你說他不笨,就是罵和尚我笨了?”楚仙流占得上風,長笑道:“這話老夫可沒說。”九如哼了一聲,道:“如此說,這純陽鐵盒倒有些意思了。既然張紫陽開了盒子,干嗎又要關(guān)起來?”楚仙流嘆道:“說起來,張真人神通廣大,才智也高,只可惜他一生之中卻錯收了三個徒弟,堪稱平生恨事,在他傳世典籍《悟真篇》中曾說道:‘三傳非人’便是指的此事。”九如嘖嘖道:“老色鬼你越發(fā)拉扯得遠了,張伯端收錯了徒弟,關(guān)你什么事。”
楚仙流搖頭道:“關(guān)系更大了,這三個徒弟中大徒弟便姓楚。”九如拍手笑道:“妙啊,莫非這不成器的大徒弟就是你楚家的祖上?”楚仙流一嘆道:“慚愧,正是先祖,那二徒弟卻姓雷。”九如目光閃動,笑道:“大概是雷公堡的先祖吧?”楚仙流點頭道:“正是。三徒弟姓方,他沒什么后人,所練內(nèi)功卻有名號,叫做‘冰河玄功’。”柳鶯鶯咦了一聲,吃驚道:“你……你說什么?”楚仙流冷笑道:“你不用裝模作樣,那姓方的就是你大雪山的祖師,這段往事,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柳鶯鶯搖頭道:“師父從沒對我說過。”她這般一說,楚仙流更認定她只是推托,沒有半句真話,心中越發(fā)氣惱,揚聲道:“那姓方的好歹也是你一派之祖。你為了一個區(qū)區(qū)鐵盒,連祖師爺也不認了?”柳鶯鶯搖頭道:“師父說過,咱們的祖師爺確是男子,但過了許久,姓甚名誰也不知了。”
楚仙流瞧她神情不像說謊,心中奇怪:“這女子若非當真不知,便是世間少有的大奸大惡之徒。不過說起來,這段往事也是我那先祖晚年良心發(fā)現(xiàn),寫入家傳劍譜中,自我懺悔,警誡子孫。想必那姓方的也是心中抱愧,不愿讓晚輩們知曉自己早年的劣跡。”他猶豫半晌,說道:“好,我便再往下說。且道張真人分別傳授三人武功,三名弟子漸漸各有所長,大徒弟精于劍,二徒弟精于拳,三徒弟則掌法高明,但三人武功變強了,本性也漸漸流露出來。張真人發(fā)覺三人品性不端,大為生氣,本想廢掉他們武功,但一則師徒情深,張真人本性又極柔善,幾度動念,都下不得手。這一日,三人又濫殺無辜,張真人心灰意冷之下,趁著夜色,飄然離去。”
楚仙流說到這里,又嘆了口氣,道:“只因張真人已有防范,并未傳授三人玄門正法,是以那三名弟子習練十載,武功均不見長進,于是由大徒弟集合三人商議。他三人均知張真人因為揭開純陽鐵盒的奧秘,方才悟道成真,開宗立派,而傳授自己的本事不過二流,于是一致認定:唯有學得鐵盒中的武功,方可橫行天下。當下三人千方百計尋找張真人。唉,也是老天弄人,他三人鍥而不舍尋了三年,終于在棲霞嶺將張真人尋著。張真人一見三人,自然大為吃驚,本想回避,但那三人痛哭流涕,口口聲聲要痛改前非,重列門墻。張真人雖然不大樂意,但見三人既有向善之心,也不好一口回絕。怎料那三人口是心非,早就存心硬奪,趁著張真人放松警惕,忽然齊齊發(fā)難,狠下毒手。張真人毫無防范,竟受重傷,但他神功蓋世,重傷之余,仍將三徒弟打倒,突圍而去。那大徒弟、二徒弟緊追不舍,終在一座山谷里追上張真人。張真人當時傷重難支,不及隱藏鐵盒,但又不愿讓這鐵盒落入惡徒之手,危害世人,便將那純陽鐵盒重新封閉,才溘然坐化。”
柳鶯鶯聽到這里,忍不住道:“那三個做徒弟的忘恩負義,連豬狗也不如么?”楚仙流一怔,頷首道:“不錯,先祖所作所為,確是不妥。”柳鶯鶯冷笑道:“豈止不妥,簡直是混賬至極,那個姓方的與本姑娘全無關(guān)系,我才不認他那個祖師。”這話委實驚世駭俗,要知武林之中最重師道,柳鶯鶯此言一出,無異于欺師滅祖。楚仙流神色一變,梁蕭當他便要發(fā)難,暗自防備,誰知楚仙流的神色又慢慢緩和了下來,嘆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先祖確是混賬至極,貽羞子孫。”九如點頭道:“老色鬼你過這么久,總算說了句人話。”
楚仙流瞪他一眼,卻聽梁蕭道:“張真人坐化之后,純陽鐵盒自然落到那兩個徒弟手中了?”他關(guān)心純陽鐵盒的下落,是以發(fā)問。楚仙流苦笑道:“那又如何,縱然得了鐵盒,他二人也無法打開。兩人便想,這鐵盒如此難開,里面必然有驚天動地的大秘密,因之貪念大熾,數(shù)語不合便又爭斗起來。但二人武功相若,又師出同門,知曉對方底細,一時誰也勝不得誰,斗得難解難分之際,那大徒弟忽地跳開,說道:‘雷師弟,你我都欠思量了,倘若大伙兒現(xiàn)在斗個你死我傷,方師弟傷好趕來,豈不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白白被他撿個現(xiàn)成么?’那姓雷的一聽大覺有理,二人當即罷斗,共同參詳鐵盒。”他講述之時,始終只以大徒弟、二徒弟相稱,對祖上也無尊重避諱之意,其他三人均想:“這楚仙流倒也算是非分明。”
卻聽楚仙流續(xù)道:“那兩人害怕鐵盒之事泄露出去,偷偷躲入深山,鉆研開啟之法,但卻始終無法開盒。兩人都防范對方攜盒私逃,嫌隙漸深,終于有一日又大打出手,兩敗俱傷。那大徒弟眼見如此不是辦法,便對那二徒弟道:‘這鐵盒左右無法揭開,你我拼斗也是枉然,不如大伙兒抓鬮兒,勝者得此鐵盒,參悟三年,誰若在三年中揭開鐵盒,鐵盒便歸誰所有。若不能參悟,三年后再換另一人參悟。’二徒弟想了想道:‘若是你我一生也參不透盒中奧秘,如何是好?’大徒弟道:‘若是你我恁地福薄,那也無法,唯有把開盒的事交給子孫輩打理了。’二徒弟別無良法,只得贊同,兩人當即對天盟誓。盟誓已畢,兩人抓鬮,大徒弟運氣不濟,被二徒弟率先抓到鐵盒,大徒弟有言在先,只得容師弟保管鐵盒,三年之后再行取回。”
梁蕭皺眉道:“若是二徒弟用計混賴鐵盒,怎么辦好?”楚仙流道:“這話問得不大聰明,若是揭開鐵盒,二徒弟練成其中武功,勝過大徒弟,自也無須混賴。若是鐵盒不開,便是廢物一個,拿著也無用處。倘若背信棄義,大徒弟一怒之下通告天下,世間垂涎鐵盒的高手多多,就算讓那三徒弟知道也是不妥,只怕從此以后,不得安寧。況且這二人行事雖狠,卻也都算一派宗師,不會說話不算。”
他見梁蕭將信將疑,也懶得理會,又道:“卻說二人分手之后,各自隱姓埋名,創(chuàng)立‘天香山莊’與‘雷公堡’,三年一會,交換鐵盒。數(shù)十年來,純陽鐵盒屢次易主,但那鐵盒質(zhì)地奇特,寶刀利刃無一能傷,兩人欲用烈火鍛之,又怕?lián)p壞盒中物事,以至于數(shù)十年來,始終不能揭開。”九如笑道:“或許那盒子本就是頑鐵一塊,糊弄人的?”楚仙流搖頭嘆道:“話是這般說,但人心就好比那只鐵盒,癡頑愚鈍,無法開解。就拿你和尚來說,看似胸懷磊落,不也心存好奇,欲得之而后快么?”九如嘿嘿一笑,拈須不語。
楚仙流又道:“在那大徒弟、二徒弟一代,兩人倒也守約,鐵盒三年一換,并不混賴。但二人去世之后,后代武功此消彼長,漸有了高低強弱,武功高強者不肯交出鐵盒,武功低弱者自也不肯甘休,出語威脅,雙方爭執(zhí)不下,只得重又訂立誓約,三年一會,比武奪盒,武功高者,便可長久擁有鐵盒,直至敗北為止。”九如笑道:“奇怪,既然如此,為何又弄出個假盒?”
楚仙流苦笑道:“我早年放浪形跡,耽于聲色,對家中事務(wù)全無興致,知那鐵盒來歷之后,更不愿參與鐵盒之爭,但家兄早年比武敗給雷行空,郁郁而終,臨終前托人叫我回莊,著我奪回鐵盒,我不忍他去得有所牽掛,只得答允……”說到這里,九如忽地笑道:“慢來慢來,容和尚猜猜。想當年你老色鬼聲名鵲起,一把鐵木劍威震天下。雷行空自忖斗你不過,卻又舍不得盒子,無奈之下,只好弄個假盒來敷衍你,是不是?”楚仙流頷首道:“和尚這次倒聰明了些,那雷行空貪婪愚蠢,偏又愛自作聰明,以為就此蒙混過去。其實又哪里瞞得了人?我發(fā)現(xiàn)鐵盒是假,便欲尋他問罪。誰料我那時身邊生出一個極大的變故,以至于心灰意冷,生出離世之想。唉,浮生若夢,生死尚且不能把握,又何必在意那鐵盒真假呢?當下便收拾尋釁的念頭,將錯就錯,將那假盒留在身邊。如此一來,我家子侄都以為鐵盒在我這里,雷家則慶幸老夫中計。這么三十年下來,兩家人爭競之心大減。至于我那侄女楚羽與雷震結(jié)為夫妻,卻是一門意外之喜。”
九如漫不經(jīng)心地道:“老色鬼,你將這等隱秘之事說與和尚,有何居心?”楚仙流苦笑道:“楚某說出來,是要你老和尚明白,這鐵盒一則沒法打開。二來為是非之源,你老和尚本是智慧超脫之輩,何必來這個混水。”九如笑道:“老色鬼你是教訓我來著,不過,你猜得不差,老和尚這次來,確是為了這純陽鐵盒。”梁蕭心中咯噔一下,掉頭看去,卻見柳鶯鶯緊緊抿著嘴,俏臉卻已發(fā)白,只聽九如又笑道:“那一日,我在運河邊化緣,忽地瞧見你那楚羽侄女,她待字閨中的時候,我曾見過她一次,是以認得。當時我見她在碼頭上哭哭啼啼,口口聲聲純陽鐵盒,又說什么姓柳的女賊,和尚雖不想偷聽,但話兒硬往耳朵里鉆,也是無可奈何。想當年,和尚曾用假鐵盒騙過玄天尊,那老東西罪有應(yīng)得,也就罷了,但他徒弟秦伯符卻是條響當當?shù)臐h子,和尚六年前不慎傷了他,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便想把這盒子奪了送他,算作賠禮,于是一路跟你侄女到了姑蘇。不料剛到寒山腳下,和尚肚子里就鬧起酒蟲,苦忍難挨,只好抽空干了些別的勾當,哈,無巧不成書,就遇上這個姓柳的女娃兒啦。”
柳鶯鶯一咬嘴唇,驀地大聲道:“老和尚你早有預(yù)謀么,也……也要來對付我么?”說著眼圈兒已然紅了。梁蕭也是雙拳一緊,心想:“老和尚若要對她不利,我就算打不過他,也要和他拼個死活。”九如見二人架勢,忙擺手道:“女娃兒,別哭別哭。和尚事先確有這個意思,但沒料到你這女娃兒既生得精乖,又豪氣過人,很對和尚的性子,和尚左思右想,跟了百八十里,怎也下不得手。”
梁蕭聞言,松了一口氣,柳鶯鶯卻啐道:“你這和尚口是心非,我再也不理你了。”九如賠笑道:“女娃兒莫要這般說,你不理和尚,和尚沒了施主,十九要被肚里的酒蟲咬死。”柳鶯鶯抹去了淚,白他一眼,輕哼道:“咬死也活該。”楚仙流瞧他二人又變?nèi)谇ⅲ闹欣洗蟛粣偅櫭嫉溃骸袄虾蜕校液迷捳f盡,你還要趟這個混水么?”九如笑道:“不錯。”楚仙流怒道:“我說過了,這女子偷的鐵盒是假的,真鐵盒在雷公堡!”九如搖頭道:“和尚本為鐵盒而來,如今卻變了主意。”楚仙流皺眉道:“什么主意?”九如微微一笑,道:“你楚仙流都不放在眼里的東西,和尚若是碰了,豈不丟人?”
楚仙流目中掠過一絲訝色,打量九如一陣,搖頭道:“老和尚,我與你不同。楚某心如死灰,別說這鐵盒,就是世間萬事萬物,我也打不起興致。若非花田被焚,花匠被殺,此番我也不會出來,受你老和尚的閑氣!”九如笑瞇瞇地道:“什么變故?且讓和尚猜猜,哈,瞧你這晦氣樣兒,莫不是死了姘頭?”
楚仙流雙眼瞪圓,面皮忽青忽紅,布滿怒氣,九如任他瞪著,笑容不改。楚仙流驀地一拂袖,厲聲道:“老和尚,楚某敬你三分,是以一再苦忍。好,這土地廟格局見小,楚某在廟外恭候。”九如嘖嘖道:“一言不合,便要發(fā)癲。說什么心如死灰,統(tǒng)統(tǒng)都是放屁。你要和尚出去么,嘿,和尚偏不出去。”楚仙流冷笑道:“那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怒哼一聲,拂袖出門。
柳鶯鶯見他出門,說道:“老和尚,一人做事一人當,您犯不著為我多結(jié)仇敵。”九如皺了皺眉,搖頭道:“和尚倒不怕什么仇敵。只不過,你當真沒做傷天害理的事么?”柳鶯鶯想了想,搖頭道:“沒有。”九如長笑一聲,高叫道:“好!和尚心無所礙,打起架來才有氣勢。”
話音未落,便聽廟外一聲弓弦脆響,兩支火雷飛射而入。九如長身而起,手中木棒一揚,火雷被他棒風一激,倏然偏轉(zhuǎn),打在墻上,頓時炸出兩個窟窿,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越發(fā)不長進了,不敢真刀真槍,卻與和尚放鞭炮耍子?”
卻聽楚仙流冷聲道:“雷公堡的事情與楚某無干,再說此等雕蟲小技,難得住你么?若是怕了,出來便是。”九如笑道:“怕什么。和尚說不出來,就不出來。”說話之際,又有十余枚火雷射入廟內(nèi)。九如烏木棒接連揮出,一一撥開。四周巨響轟鳴,碎屑四濺,土地廟搖搖欲墜,柳鶯鶯心急,正欲沖出,不防九如將她后心一把拿住,笑道:“大人打架,小娃娃只管瞧著。”揮手將她塞入鐘內(nèi)。覷見梁蕭抓起鉉元劍,便要沖出,又笑道:“你也進來。”一把揪住,梁蕭方要掙扎,眼前一黑,也被拋入銅鐘之內(nèi),與柳鶯鶯擠成一團。數(shù)枚火雷打在鐘上,連聲爆裂。
柳鶯鶯被梁蕭一擠,又羞又急,反手打他一拳,想將他推出鐘外,拳上用了內(nèi)家真力。梁蕭甚覺疼痛,回肘反擊,但銅鐘狹小,二人拳腳扭在一處,施展不開,忽地身子一震,天旋地轉(zhuǎn),原來那銅鐘被九如一推,滾動起來。二人皆是不防,柳鶯鶯身子一仰,梁蕭則向前一撲,兩人頓時抱在一起,柳鶯鶯嗔道“小色……”鬼字還沒出口,梁蕭一不小心,嘴唇緊緊封住她的櫻口。
二人都是一驚,柳鶯鶯掙扎兩下,嚶的一聲,身子忽地軟了,好似一團寒冰,融進梁蕭懷里,眨眼間化為一泓春水。梁蕭背她逃命時,彼此耳鬢廝磨,早已動情,但如此對面摟抱,卻是頭一遭,只覺柳鶯鶯身如溫香軟玉,火熱光潤,柔若無骨,陣陣少女體香,中人欲醉。梁蕭身子似要爆炸開來,心兒酥癢難禁,恨不得一把掏將出來。一時間,兩個少年男女神魂顛倒,只覺便是天塌下來,也不愿分開。
忽然間,一聲巨響,巨鐘又是猛地一震。梁蕭身形一仰,柳鶯鶯又壓在他身上,二人心中慌亂,又緊緊摟住。梁蕭情竇初開,柳鶯鶯也是芳心暗許。一時間,逼仄鐘內(nèi),竟然充滿了盎然春意。
九如萬不料會生出如此變故,只顧全神對敵,左手滾鐘,右手烏木棒指南打北,只聽嗖嗖之聲不絕,火雷大都被撥得飛出廟外,轟隆之聲不絕于耳,忽聽幾聲慘叫,原來施放火雷的雷公堡弟子反被火雷炸傷。只聽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道:“雷公堡技窮了,且看仙流公的本事。”
九如聽得分明,笑道:“雷行空你也來了?哈,俗話說得好:人不要臉,百事可為。”雷行空聽得摸不著頭腦,冷笑一聲。九如又撥開一枚火雷,鼻頭一抽,忽地臉色一變,叫道:“不好,糟糕,老色鬼,你這法子,太過無恥……”嘴里大呼小叫,鼻子卻抽個不停,深吸慢吐,臉上神色既似陶醉又似為難,他在原地踱了幾步,驀地下定決心,一頓足,叫道:“罷罷罷,和尚拗不過,算你老色鬼厲害。”推著巨鐘,轟轟隆隆奔到廟外。
雷震早已候著,見狀舞起流星大錘,向九如擊來。九如大笑一聲,揮棒磕中錘身,鐵錘倏地反卷回去,雷震虎口迸裂,鐵錘嗖地飛出,砸斷道旁兩棵大樹。雷震被這神力一帶,隕星般向后落去。
忽然間,一道人影斜刺里躥出,將雷震凌空托住,其速不減,掠地而行,反手將雷震拋在一旁,只一晃,便到九如身前,左拳擊出,拳未擊到,拳上勁風已激得銅鐘發(fā)出嗡然異響。鐘內(nèi)二人只覺心頭煩惡,情欲消退,皆想道:“我在做什么?”忽聽鐘外一聲悶哼,九如嘖嘖道:“雷行空,十年不見,你卻無甚長進!”驀地將鐘一拍,朗笑道:“兩個小家伙,還不出來?”兩人羞窘至極,但若不出去,更是欲蓋彌彰。梁蕭無奈,當先鉆出巨鐘,柳鶯鶯略整衣衫,方才出來。卻見四周稀稀落落,圍了數(shù)十人之多。
九如瞧他二人面紅耳赤,衣冠不整,心中大是驚疑,再見柳鶯鶯鬟亂釵橫,眉間春色未褪,不由恍然笑道:“奇了,和尚一招不慎,竟然做了個便宜媒人,呵呵,二位將來成親,那盅謝媒酒,和尚可不能不喝。”柳鶯鶯羞窘無地,頓足嗔道:“臭禿驢,全都怪你,再嚼舌根,我……我拿老大的耳刮子打你。”九如搖頭道:“有道是君子不欺暗室,而窈窕淑女,亦當自守矜嚴,如此看來,你這姓梁的小子不是君子,你這小丫頭更不算淑女。哈哈,自個兒定力不濟,卻來怪和尚么?”他口無遮攔,當眾說個一清二楚,直氣得柳鶯鶯俏臉煞白,只是心里有鬼,罵也不是,辯也不是,一時抿著小嘴,說不出話。梁蕭轉(zhuǎn)眼望著她色如菡萏、吹彈破的雙頰,想到鐘內(nèi)情形,又覺渾身火熱,心跳加劇。
眾人觀其形,聽其言,略略猜出端倪。楚羽想到兒子慘狀,一時眼中噴火,咬牙道:“小賤人真不要臉,盡會勾引男人!”柳鶯鶯臉色一變,叱道:“你罵誰?”楚羽冷笑道:“就罵你,你勾引我家星兒在先,現(xiàn)又搭上這個小子。”梁蕭挺身欲上,卻被柳鶯鶯伸手推開,冷笑道:“好啊,雷星既是你兒子,咱們就說個明白。哼,你那寶貝兒子仗著一點兒微末武功,在太湖邊當眾對漁家女施暴,被我撞見,本想取他狗頭,誰料他還有幾分機靈,吃了我一記梭羅指,便跳水逃命去了。哼,我且問你,你生了兒子,專教他污辱良家婦女么?”楚羽氣得面紅如血,厲聲道:“你……你血口噴人,你傷了人,還要毀人名聲么?”
柳鶯鶯手按纖腰,嗓音拔得更高,清脆爽利,好似銀鈴搖響:“這件事兒,太湖上親眼瞧見的船家,沒一百也有八十!你若舌頭沒爛,兩耳沒聾,不妨去打聽打聽,瞧你寶貝兒子是個什么名聲?”楚羽頓時語塞,與雷震對視一眼,心中好不忐忑。他二人深知兒子的脾性,楚羽對兒子自幼嬌縱,雷星深得母寵,長成后風流成性,多曾淫辱丫環(huán)侍女,戲弄堡中女眷,但都被楚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以這回做出此等事來,委實不足為奇。設(shè)若柳鶯鶯所言屬實,前去打聽,徒自辱沒了家聲。
何嵩陽眼見雷震夫婦無言以答,哈哈一笑,越眾而出,拱手道:“柳姑娘,何某近日窘迫,欲向您老討些銀子花花!”柳鶯鶯淡淡笑道:“好啊,你要多少銀子?”何嵩陽笑道:“不多,七八百萬兩而已!”眾人聞言,無不大驚。
柳鶯鶯雙手一攤,笑道:“你瞧我有那么多銀子么?”何嵩陽仍笑得一團和氣,說道:“姑娘穿窬過墻,連皇宮大內(nèi)也不放過。別說金珠車載斗量,僅是那十多樣丹青寶鼎,便是無價之寶。既然闊綽如此,姑娘又何須小氣?”柳鶯鶯笑道:“早先確是有不少寶貝,但沿途江西大水、徽州蝗災(zāi),我一路流水價地使將過去,到得這里么……”她說到這里,微微一頓,含笑道,“半分銀子也沒有啦!”何嵩陽一愣,干笑道:“哈哈,姑娘消遣在下么?嘿,若是還不出銀子,江洋大盜可是千刀萬剮的罪名!”
柳鶯鶯笑道:“錯啦,我可算不得大盜,頂多是小偷罷了。”何嵩陽聽她說半分銀子沒有,雖然不信,但也不由焦躁起來,眉一揚,厲聲道:“姑娘過謙了。哼,官府竊銀,大內(nèi)盜寶,姑娘若不是大盜,天下間誰還稱得上大盜?”柳鶯鶯搖頭道:“不對不對,那莊什么的不是說過么?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嗯,叫莊什么呢?”蛾眉微蹙,沉思起來,忽聽楚仙流接口道:“莊周吧!”柳鶯鶯拍手笑道:“對啦,就是莊周,老色鬼,看不出來你還有些學問。”老色鬼三字本是九如與楚仙流平輩間的戲稱,此時卻被柳鶯鶯大剌剌公然叫出,氣得楚仙流兩眼翻白,心道:“老夫?qū)W富五車,才氣么雖沒八斗,也有三合,哼,你小丫頭又懂什么?”
柳鶯鶯抿嘴一笑,大聲道:“師父常說:當今皇帝老兒昏庸狠毒,偷的是江山社稷,是為天下大盜;其次貪官污吏,為官不正,偷的是功名利祿,竊的是百姓膏血;還有那些奸商巨富,為富不仁,囤積居奇,偷的則是窮人的財物性命。所謂盜亦有盜,我們雪山派雖世代行竊,卻從來只做小偷,不為大盜的。”她這番話說得豪興逸飛,不讓須眉,何嵩陽縱然伶牙俐齒,也是張口結(jié)舌,應(yīng)不出聲來。九如笑道:“妙哉斯論,只不過少說了一偷,未免美中不足。”柳鶯鶯奇道:“哪一偷?”九如笑道:“那便是偷香竊玉的老色鬼了。”楚仙流冷哼道:“干嗎不是偷嘴貪饞的賊和尚?”兩人相互瞪視一眼,各各冷笑。
楚仙流轉(zhuǎn)頭道:“女娃兒,好話人人會說。但還有許多事,你沒能撇清。”話音未落,只聽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道:“仙流公言之成理,就那盒子的事,也是撇不清的。”柳鶯鶯轉(zhuǎn)眼瞧去,就見暗里立著一人,身形奇?zhèn)ィL髯飄拂,乍看與雷震形貌相似,想必是那雷公堡主雷行空了,不由心中作惱,冷笑道:“雷堡主倒會撇清,既得好處,又會賣乖,魚目混珠,偷梁換柱。”雷行空聽得心中咯噔一下:“糟糕,莫非那假鐵盒落到她手中,被她瞧出破綻?”驀地眼露兇光,投在柳鶯鶯身上柳鶯鶯說得興起,正要說出真假鐵盒之事,卻聽九如道:“女娃兒,響鼓不消重捶,高手打架,點到為止。”柳鶯鶯聽九如說得鄭重,當即住口。楚羽卻不明就里,仍叫道:“小賤人,你偷的盒子,還是交出來得好!”柳鶯鶯瞧她一眼,說道:“我沒見過那盒子,拿什么來交?”楚羽冷笑道:“口說無憑,你敢讓我一搜么?”
柳鶯鶯微微皺眉,冷笑道:“好啊,若搜不出來?卻又怎么著?”楚羽冷笑道:“搜不出來,算你造化。”柳鶯鶯秀目生寒,冷聲道:“那可不成,搜不出來,你須得自斷雙手。”楚羽一愕,怒叱道:“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誰知你沒藏在別處?”柳鶯鶯只是冷笑。
梁蕭欲言又止,終究忍不住道:“我以性命擔保,她身上斷無鐵盒。”楚羽啐道:“你知道什么?難不成,你搜過她的身?”她言者無意,聽者卻是有心,柳鶯鶯只覺雙頰滾熱,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美目張圓,狠狠瞪了梁蕭一眼。
此時林中晦暗,梁蕭并未知覺柳鶯鶯神色有異,脫口道:“她身上有何物事,我都知道。總之沒有什么鐵盒。若有半句謊言,天誅地滅。”眾人一靜,驀地呵呵嘿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來。柳鶯鶯心中氣苦,恨不得一把掐住這小色鬼的脖子,給他來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原來,方才二人在鐘內(nèi)神迷意亂,幾乎無所不至。柳鶯鶯身上若有鐵盒,梁蕭豈會不知。在場眾人老于世故,聯(lián)想起二人鉆出巨鐘的模樣,早已猜到幾分。楚仙流少時風流多情,深諳男女情事,聽得這話,也不覺莞爾,忖道:“這姓梁的小子真真口不擇言,全不顧及人家女孩兒的顏面。但他二人親昵如此,這小子若非大奸大惡,那便是女娃兒身上真無鐵盒。但盜盒之人既不是她,又當是誰呢?”沉吟未決,忽聽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莫要東張西望,既拿百花仙釀?wù)N我出來,也該有始有終,讓和尚沾沾酒氣!”他聲如洪鐘,震響四野,竟將場中笑聲壓了下去。
楚仙流含笑道:“你這野和尚,若不依你,倒顯得楚某小氣了。”抬袖露出一只酒壇,泥封早已揭開,濃郁酒香熏人欲醉。九如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好酒好酒,當年飲過一次,齒頰留芳,至今不散。”伸手要拿,楚仙流卻探手擋住,笑道:“老和尚,你不怕酒中有毒,一喝就死?”九如笑道:“怕個屁,若有酒喝肉吃,死也值得。”一把奪過酒壇,張口痛飲,梁、柳二人欲要阻攔,已是不及。
楚仙流沉默半晌,嘆道:“好和尚,我不如你!”九如歇了飲,笑道:“和尚雖好,卻不及酒好。”兩人相視一笑,剎那間嫌隙煙消。楚仙流笑罷,說道:“老和尚,還要斗么?”九如道:“斗與不斗,都在你一念之間。和尚只管奉陪。”楚仙流搖頭嘆道:“情勢所迫,欲罷不能。”眾人聽這對答,都覺奇怪。
九如心知楚仙流已猜到柳鶯鶯并無鐵盒,但他一代高手,就此罷手,難以服眾。當下眼珠一轉(zhuǎn),哈哈笑道:“好說。是文斗,還是武斗?”楚仙流道:“比斗還分文武么?”九如道:“武斗么?便是模仿潑皮打架,大伙兒一擁而上。你們?nèi)硕鄤荼姡蜕幸泊虻眠^癮。”楚仙流搖頭道:“以眾凌寡,君子不為,文斗卻又如何?”九如冷笑道:“你老色鬼裝什么君子?哼,文斗么,那便是你方輪番上陣,與和尚比輕功、拳掌、兵刃、暗器、內(nèi)力、外力,但凡武功,任你們出題,若有人勝過和尚,和尚拍屁股就走,決不道個不字。”他斜睨雷震,嘿笑道,“雷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