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往狼谷的荒漠上,慕容燕有些神情恍惚。
慕容燕還在思索著,她還在思索著半老徐娘告訴給她的,關于浪子小劍的過去。
——小劍是個練武奇才。
半老徐娘說這話的時候,似深有感觸地嘆了口氣。
慕容燕心頭難免驚訝。
要知道,小劍的師傅光頭和尚和師娘半老徐娘,在多年以前便已是江湖公認的武林傳奇人物,他們的武學天賦本已非同尋常,怕是其他人都難以及之七八。
而聽半老徐娘所言,小劍的天賦竟似猶在他們兩人之上!
“小劍被我們收留是在十年前,那一年,他便開始跟我們學武。”
“小劍的雙親也是在那一年……”
“看來他已和女娃你提過了?”還記得半老徐娘看著她的模樣,似有些驚奇。而在得到她的點頭答復后,便又道,“老頭的掌法還有老娘的身法,他學得都很快,讓我們都難以置信。”
——一年,就一年的功夫,他已掌握了七八分火候。
你斷然無法想象到,兩個絕世武林高人的成名武學,在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身上,能夠在短短一年的時間就被掌握個七七八八,那是多么駭人聽聞的事情!
可事實就在眼前,半老徐娘和光頭和尚都不能不信。
但,再高的天賦也離不開刻苦的練習。
再高的天賦也斷然不會因為有天賦而不需要體魄的鍛煉。
也許是因為仇恨的力量驅使,小男孩硬是忍住了每天從早到晚的跑步,不管多少大的陽光,不管多遠多飄渺的荒漠,他都敢于去奔跑。
從第一天的徒步奔跑,到拖著大石頭跑,再到最后抱著石頭飛奔,那種摩擦出血的傷口,在汗水和風沙的雙重侵蝕之下會有多么的痛苦不堪,相信沒有人敢去想象。
但就是這么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悶聲不吭堅持了下來。
小劍那時候的體質并不好,瘦弱無力,剛開始的時候,幾乎沒有一天是走著回來的。
一開始,是光頭和尚把他抗回來,或者是半老徐娘把他拖回來。
后來,是他自己慢慢爬回來,臉上,身上,嘴巴上滿是風沙塵土,血汗俱都沾染了一塊,身上也是被日光爆嗮得烏黑。毛發都有了冒煙的感覺,似乎還能聞到肉被烤熟的味道。
再后來,小劍慢慢跑了回來,抱著比他整個人都還要大的石頭。
那時候,已是大半年后。
而光頭和尚的掌法,便也是從那之后開始。
小劍從一天的奔跑的路程到半天完成,然后便開始練習掌法。
光頭和尚的要求很簡單,要再一眨眼的功夫在石頭上留下十幾道掌印,便算是出師。
于是十幾歲的小男孩,便用一雙肉掌,拼命在石頭上留下血跡斑斑的掌印,很多時候,他都會直接累倒在石頭旁邊睡著。
只不過睡著的時間,逐漸延長。
第二年,他開始練劍。
光頭和尚和半老徐娘并不擅長劍,所以也不會有劍這樣的武器。
“那這把劍時從哪里來的?”慕容燕還記得自己是這么沖動地問出口。
半老徐娘看著她的眼神,有些異樣。
——這把劍,是從殺死他雙親的殺手上拿過來的。
這把劍,只是一個普通殺手的劍。
但小劍就是把這普通的劍留下來了,而且,用來作為自己的兵器。
這真的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劍,但用在不一樣的人手里,就已是不一樣的劍。
這是殺死他雙親的劍。
這也是復仇之劍,也即將轟動整個江湖。
半老徐娘很坦陳地告訴慕容燕一個讓她都為之震驚的事實。
就在小劍學劍后的第二年,光頭和尚和半老徐娘已覺得自己無法再輕輕松松地站在小劍的面前。
特別是小劍的手上,還握著一把劍。
一把并非神兵利器反而是極其普通的劍。
“他的劍,我們都已幾乎難以捕捉到。”
“連你們都幾乎無法看清他的劍!”
“已無法看清。”
“這樣的劍,向誰刺出去,誰都要死。”
“但小劍沒有殺過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劍究竟能否殺人。”
“小劍斷然是不會向你們出手的!”
“他當然不會,所以他去了狼谷。”
“小劍去狼谷還是你們告訴他的!”
“即使我們不說,他也會知道那里。”
“為什么!”
——因為,那時候的他,已為殺人而生。
說起那時候的小男孩,半老徐娘第一次朝慕容燕露出了苦笑的神情。
慕容燕突然懂了。
那時候的小劍,便已成為殺手。
如果一個人只為殺人而生,那他便已是殺手。
如果這個人手里有殺人的劍,那他便已能殺人。
小劍還沒有殺過人,他要知道怎么樣用手中的劍去殺人。
他的師傅師娘,他無法下手,但狼不一樣。
從某種角度來說,狼和人是一樣的。
人要活命,就必須吃東西,存活。狼要活命,也一樣要吃東西,吃荒漠僅存的食物,山谷的禿鷹,沙土里面的蛇。狼也一樣要活命。
所以當饑渴的狼群看到提著一把劍走進山谷,走向它們的小劍時,它們的眼睛是油綠的,嘴巴是張開的,獠牙裸露。
“你們跟在后面,就這樣看著他進去!”
“我們就這樣跟在后面,看著他進去了,看著那些狼群蜂擁地朝他撲過去。”
“如果他出現危險,你們必然會把他救出來!”
“不,我們不會。”
“你們不會!”
“如果是你,你那時候也不會去救他。”
半老徐娘是這么說的。她說,“他每一劍就能要一匹狼的命,狼的血已激發了他的戾氣。他壓抑了兩年多的暴怒終于徹底被釋放,那時候的他,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止。”
——他也不需要別人阻止。阻止他的人,都會死在他劍下。
——這是他的選擇,他選擇自己掌控生死,他選擇相信手中的劍能夠讓他活下去。
——他已不需要任何人去救他,去幫他。已不需要再在失去雙親當天的恐懼和悲痛中等待別人的救贖。
慕容燕走在前往狼谷的路上。
她依然在走。
但是她時不時會看著腳下的沙塵,又時不時站著,遠望著廣闊無比的荒漠進和隱隱可見的山谷的影子。
仿佛看著腳下一層不變的沙塵,又遠望人難免心生絕望的荒漠,她就能夠體會到十幾歲的小男孩抱著大石頭在這里飛奔的艱辛和痛苦。也許,在這反反復復的奔波中,除了血,除了汗,還有無人可知的淚水。
慕容燕每每想到這里,就有種揪心的痛。
這種痛苦幾乎就讓她落下淚來。
昏黃的夕陽在大漠的沙塵中,隱隱地扭曲著,有種落寞,有種悲傷。
這樣的悲傷,這樣的落寞,又已被多少人背負著,獨孤過了一生。
慕容燕不急不慢地朝狼谷的方向走。
雖然她知道如果自己施展輕功,必然很快就能抵達狼谷,但她沒有。
慕容燕就這么走著,仿佛在感受那個十幾歲的小男孩提著一把普通的劍,一步步走向狼谷的情景。
那是怎樣的一個感覺?
悲壯?恐懼?迷茫?亦或者是離奇的冷靜?
慕容燕不知道。
直到她站在了狼谷的入口處,她還是沒有想明白。
慕容燕沒有立刻進谷,是因為她又想到半老徐娘最后和她說的那番話。
半老徐娘說,當時,狼死了一匹又一匹,血染了山谷。
“到后來,狼群發了瘋似地從山谷內狂涌而出,看見我和老頭子兩個活人,都沒有理會。”
“我們也殺過狼,也曾有狼群找我們的麻煩。但即使我們殺死了它們,它們的眼睛也不會有恐懼感。”
“可那一天,我們看見了狼的眼睛里面竟似出現了恐懼。”
“我們走進去,踩著一路的血水,看著一路的狼的尸體。山谷的盡頭,他就坐在那里,坐在一匹大狼的身上,那恐怕就是狼群中的狼王。”
“他全身都是血,分不清究竟是他的血還是狼的血。他的手是血,他的劍是血,連他的嘴巴都是血,更帶著一些狼毛。”
“他用劍殺了數不清的狼,到最后,竟硬生生咬死了狼王。”
半老徐娘說完這些之后,卻忽然笑了起來。
慕容燕問她為什么而笑。
——因為就在那時候,就在他看到我們出現的時候,他笑了。
——他笑著對我們說了一句話。他說,師傅師娘,謝謝你們。
——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從我們救了他的那天開始,直到那一刻,他才對我們說出一句話。
慕容燕輕輕嘆息著,一步步往狼谷深處走去。
一塊塊泛白鋪滿沙塵的肋骨,狼遺留的頭顱,沿著深處鋪去。
仿佛每走一步,慕容燕就能踩到一根短碎了的骨頭。
仿佛眼前,又再出現那快得無法看清的劍,一道又一道的劍光,一道又一道飛濺的鮮血。
劍在出。
狼在悲鳴。
人在走。
慕容燕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狼谷的盡頭。
心愛的男人,正靜靜地坐在一塊不高的石頭上,劍依靠在他的身上。
慕容燕出現的瞬間,男人便已發現她。
男人露出笑容,朝她招了招手,什么也沒有說。
昏黃的光芒是如此溫暖而愜意,他的笑容是如此令人舒心。
但她卻覺得臉上有些許冰涼。
眼淚,竟已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