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
夏晚安戴著一條大圍巾,下了飛機,周圍的風不大,但是她仍舊輕微咳嗽著,有些難受。
李醫生從背後走了上來,手裡還牽著太太舒柔。夏晚安這些天被照顧得十分周到,和醫生夫婦迅速熟了起來,很是感激他們,舒柔也因爲投緣,和夏晚安成了朋友,兩人幾乎無話不談。
夏晚安跟著他們一路坐車到了一個小鎮上,房子不大,但是從外頭看還有一個小院子,十分愜意和舒心。
她突然明白爲什麼很多人都想要定居在無人打擾的地方,這地方確實有家的感覺,一看便想要留下來。
她隱隱覺得某些獨居在國外的經歷自己也很熟悉,但是腦子裡仍舊一片混沌……並不是什麼都想不起來的,她時常會有某些片段閃過,不過那些片段只是一個眼神,一個衣角翻飛,或是一個嘴脣翕動,再或者只是回想起某個聲音的形容詞而已。
她到現在爲止,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自己有個孩子,還有她和這個醫生夫婦也就只是熟識而已。
日子過得平淡溫馨,每天從太陽升起到落下,都在重複著一件事情。
夏晚安因爲愧疚,所以主動打理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她現在不能奔跑和發怒,醫生有囑咐過她不能做重活,否則就會喘不上氣,過度勞累也會導致肺病復發,有生命危險。
“舒柔。”夏晚安在院子裡叫了一句。
舒柔走了出來,一見夏晚安正在拿棉被,立刻道:“別動那個,太重了!”她急忙走了過來,結果夏晚安手裡的棉被,開口責怪道:“你不能動重的東西,這些事情別搶著做了。”
“我也沒做什麼……”夏晚安笑了笑。她現在沒有能力養活自己,因爲她根本就想不起來自己之前做的是什麼職業,有什麼特長,所以想不出謀生的方法。
但是如果下半生要靠別人的憐憫和救濟而活,她是不願意的。所以現在做點什麼都好,至少別讓她閒下來。
閒下來的時候腦子裡就會有很多亂糟糟的想法,最強烈的一個,便是要回國。
夏晚安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想法給搖走了。
“今天還是什麼都沒有想起來嗎?”舒柔開口問道。
夏晚安嘆了口氣,沉默了下來,半晌,開口道:“沒有……但是這幾天我的腦子裡老是有一個男人的眼睛,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很漂亮很精緻,但是我想不起來那是誰,只知道每次想起這雙眼睛的時候,我情緒都會很激動……”她伸出手,摸向了自己的心口。
她沒有說的是,每一次一想起這雙眼睛,心跳就會加快。她太需要了解這雙眼睛的主人了,做夢都在想知道。
“眼睛?”舒柔走了過來,開口道:“什麼樣子的,你能描述一下嗎?”畢竟也是在同一個地方待過,萬一夏晚安想起來的人她也認識呢?
“我不知道……”夏晚安的頭有些疼了,她越是努力回想,那雙眼睛就越是模糊:“我想不清楚具體的顏色和形狀……但是我知道那雙眼睛的情緒,就好像對視了
很多次,而且我對這雙眼睛的主人肯定有很深的感情。”
“是不是你的孩子的?聽我丈夫說,那個時候孩子送去就醫的時候你很著急。”
“不是。”夏晚安搖了搖頭,開口道:“不是孩子的,是男人的。如果我有孩子……那我是不是也有丈夫?”
這個問題倒把舒柔給問住了。
據她所知,丈夫沒有和自己講過任何關於夏晚安有丈夫的事情,而且夏晚安自己本人好像也是抗拒有丈夫這件事的,她也不清楚。
“這我就不知道了,待會他回來的時候,你問問?”
“嗯。”夏晚安點了點頭,伸手將被子掛上了晾衣架。
舒柔看著她的樣子,開口道:“你也別太急了,恢復記憶這種事情急不得的。”
“我倒是還好,如果我真的有在乎我和關心我的人,我怕他們著急。”夏晚安抿了抿脣。
她恨自己的無能,什麼都做不了,她很肯定當時一定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現在只能在距離事件發生的這麼遠的地方茍且地活著,靠著別人的救濟……
“一定會好起來的。”舒柔道。
夏晚安點了點頭。
“舒柔,我老是有一種預感,我覺得我不應該待在這裡。”
“爲什麼?”舒柔皺了皺眉:“你別覺得有心理壓力,你幫我們打理家裡上上下下,這些事情我都不太擅長的,我們也是新婚,家裡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你來了,我感激你還來不及,你別覺得待在這兒會給我們添麻煩,只是添了一個吃飯的人而已,還熱鬧了些呢。這裡本來就是異國,我也沒有朋友,能交流的人只有你一個。說實話,如果你走了,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度過這麼漫長的日子呢……”
夏晚安抿了抿脣,開口道:“壓力也有,但是我更多的是……有一種直覺。”
“直覺?”
夏晚安點頭。
她猶豫了很久,從來到美國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想了,有一股力量像是傾盡了全身的力氣要將她拉回去似的,她的心底裡也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叫著:你不應該待在這裡。
“我如果現在回國……”
“你瘋了?!”舒柔開口道,瞪著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夏晚安沉默了下來。她也知道她瘋了,但是這個念頭已經盤桓在她的腦子裡很久了,如果不將這個念頭付諸行動,她離瘋了也不遠了。這樣日思夜想著,還不如就放手一搏呢。
“我不回去,怎麼知道我是誰?”夏晚安伸手將舒柔的手給拉住了,一字一句道:“舒柔,如果我有一天恢復記憶了,我肯定會後悔在這裡虛度時光,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你還記得這個嗎?”她伸手,摸著自己腹部的彈孔留下來的瘡疤。
舒柔的眼神也轉到了她的腹部。
夏晚安一邊摸著,一邊道:“我每天睡覺之前都會碰碰它,這個傷疤好像承載了一個我一直渴望想起但是始終都想不起來的故事……有人向我開槍,舒柔,你覺得我如果就這樣待在國內,如果
那些人找回來了怎麼辦?如果他們找到了我的孩子怎麼辦?如果我在乎的人被殺了,怎麼辦?”
“所以你更不能回去!”舒柔斬釘截鐵道:“你明知道自己有仇家,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下回去,難道不是送死嗎?如果你面對面的遇到了向你開槍的人,你要怎麼辦?你只能站著,等著他向你開第二槍。”
話音很果斷,一針見血。
夏晚安承認舒柔的話是對的,舒柔看起來溫柔且軟弱,但是實際上卻是一個頗有主見的人。在和她相處的這些日子裡,夏晚安都很慶幸自己有舒柔的開導,纔不至於低沉。
但是她承認舒柔是對的,還是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舒柔,你愛李醫生嗎?”夏晚安開口,認真地問了一句。
舒柔一愣,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接到這個問句,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還是點了點頭:“……愛。”
“如果有一天,你被人拿槍打了,失憶之後到了異國他鄉,你還會想要回去找他嗎?”夏晚安又道。
一陣死寂一般的沉默。
舒柔的手指在身側緊了緊,抓著她自己的衣角久久沒有放開,一直到衣角都被汗意溼透。
她是真的將夏晚安當做朋友的,她不希望夏晚安再受到傷害,哪怕是一想起之前夏晚安被人用槍指著,又在海里飄了那麼久,如果他們沒有發現夏晚安,是不是現在就已經不在了?這些事情她很多事情都不敢細想,一想被後背冒冷汗,所以在找不到夏晚安的家人時,他們就立刻決定要將她帶出國,不能再在那裡呆了,每一分鐘都十分危險。
但是現在夏晚安告訴她要回去,並且給出了這麼有說服力的理由,她怎麼可能再阻止?
“你是說,你有一個深愛的人,需要回去見他?”舒柔開口道。
“不是,我不確定,我只是假設,假設我有呢?”夏晚安輕聲道:“他是不是也在等我?是不是也因爲見不到我而日思夜想,甚至他會不會也和我一樣失去記憶了,已經認不出我?我會不會有家人?我走了他們呢?我的孩子會不會哭著喊媽媽?舒柔,我已經失眠好多天了,準確地說自從來了這裡,雖然看起來日子過得很舒坦,沒有紛擾,但是我知道我現在是在享受不屬於我的安靜。我要回去。”
她真的要回去,她已經做好決定並且擁有面對一切的決心了,只爲了回去。
舒柔愣愣地擡起了頭,看著夏晚安的眼睛。
夏晚安從失憶到現在,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別人幫她做的,比如留院察看,比如來美國,比如留下過平靜安穩的日子。
但是這每一個決定在做下去的時候,她內心都有拒絕的聲音。她想逃跑,想去追逐什麼,知道自己有重要的東西遺失了,不想虛度時光……這一次她終於可以做一回自己的決定。
舒柔的眼神閃了閃,“你真的決定了?不會後悔?”現在回去,可能危機重重障礙多多。
“我決定了。”夏晚安像是在心裡勸告自己一般,又輕聲說了一句:“我要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