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寬闊的林地,聚集了上百人,這個時候卻安靜得好像一個人都沒有,我只能聽到身邊這個男人的呼吸聲,深而綿長,又似乎刻意的剋制著什麼。
季漢陽一直站在皇帝的身邊,在聽完了楚懷玉的話之後,他的眼睛裡倒是閃過了一道亮光。
驃騎大將軍,雖然他一向吊兒郎當(dāng),但事到臨頭,也能感覺到這個男人的犀利與鄭重,況且收復(fù)河南道,這是在建立各個藩鎮(zhèn)伊始,節(jié)度使們開始分割權(quán)力對抗朝廷之後,中原的帝王就一直希望做到的,尤其是河南道,正如楚懷玉所說,河南道是長安的陰影,一個是龍,一個是虎,他們永遠的對立,河南道的豪傑也永遠將他們的刀劍指向長安的英雄。
季漢陽,他是渴望這一場戰(zhàn)爭的吧?
我看著他慢慢的從皇帝身邊走下來,正準備跪拜的時候,突然,一個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動作。
“父皇,兒臣願爲(wèi)父皇分憂!”
稱楚懷玉爲(wèi)父皇,可是這個聲音,卻不是我身邊的男人發(fā)出的。
幾百人幾乎是同時倒抽了一口冷氣,能聽見沉悶的驚歎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慢慢走上前,向著楚懷玉跪拜下去的人——楚亦君!
他剛剛叫楚懷玉——父皇?!
他一直不肯接受皇子的身份,一來是無法忘記先皇對他的養(yǎng)育之恩與疼愛,二來,一直顧忌著雙月皇后的名譽,所以即使來長安已經(jīng)這麼久了,他也一直是口稱“皇上”,身份尷尬不明,可是剛剛,他竟然是稱呼楚懷玉爲(wèi)父皇,而自稱兒臣,他是要——
我瞪大眼睛,看著這個已經(jīng)完全陌生男子慢慢的向著楚懷玉跪拜下去,而高坐在上的皇帝,竟也一時失神,看著他,過了一刻才慢慢的開口,聲音也在發(fā)顫——
“你,你剛剛說什麼?”
“父皇!”楚亦君的聲音更大,更洪亮,迴盪在這片密林中,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兒臣不孝,一直以來未能承歡膝下,讓父皇爲(wèi)兒臣費心勞力,兒臣已經(jīng)想過了,今後一定要孝敬父皇,竭力盡忠,擔(dān)負起皇子的職責(zé)!”
他的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也好像在一片平靜的湖面投入了一塊石頭,擊破了所有既定的東西,我看著周圍的人的目光,不斷在他和楚亦宸的身上游移著,有的人低眉深思,有的人交頭接耳,似乎心中都開始各有打算。
而楚懷玉,這個時候竟然也不復(fù)平日裡的冷靜淡漠,看著楚亦君,連眼角都有些發(fā)紅,露出了似笑非笑,帶著些憂傷和慶幸的表情。
雙月皇后的兒子,自己最愛的女人爲(wèi)自己生下的孩子,終於肯接受這一切,認他爲(wèi)父皇,這對於他來說,也是個天大的喜訊吧,他開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哽咽的:“好,好,好!”
不知爲(wèi)什麼,我對楚懷玉從來就沒有好感,甚至厭惡他的殘忍,厭惡他陰沉的手段,連在知道了他和雙月皇后過去的戀情時,對他的感覺也沒有改變,倒是在這個時候,見他看著自己失而復(fù)得的兒子,那種真情流露,卻讓人有了一種感慨。
或許,是因爲(wèi)我這一生,只怕是找不到那個握著我的手,用慈愛目光看著我的長輩了吧。
楚亦君拜了楚懷玉之後,又轉(zhuǎn)過身來,向著楚亦宸說道:“皇兄,臣弟之前少不更事,有許多得罪皇兄之處,還望皇兄大人不計小人過,寬恕臣弟的無心之失。今後的日子,還請皇兄多多指導(dǎo)臣弟。”
說完,長身一揖。
他說這話,極其誠懇,一揖到地,也是大禮,若尋常人來看,倒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場面,只怕早就感動了,楚亦宸的臉上也浮現(xiàn)了笑容,只是那眼神還是平靜無波的,上前一步扶著他的肩膀,說道:“哪裡。你肯回來,是父皇之幸,江山之幸,也是爲(wèi)兄之幸。”
這兩個人表現(xiàn)得兄友弟恭,只是在場的幾百人,恐怕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樣的表演。
連我,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