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二爺身上的血就此永遠粘在天賜身上了,天賜常無緣無故嗅到血腥味,覺著自己每身衣服上都沾著馬二爺胸腔流出的血,那血像極好的肥,于無聲之中追育著天賜心里那顆仇恨的種子。不管卜守茹咋說,天賜就不信麻五爺是他爹,每每看見麻五爺來找卜守茹,眼睛便狼一般兇惡,話卻是不說的,這就讓麻五爺和卜守茹感到怕。
大殯之后,麻五爺夢想中對馬二爺家產、轎號的接管未能得逞。不論麻五爺如何張狂,馬家族人就不依從,聲言要與麻五爺拼到底,還托城里商會的湯會長和一幫有面子的紳耆,找了劉鎮守使,說是馬二爺在日,麻五爺便與卜守茹有染,幫著卜大爺殺了馬二爺,如今又欲登堂入室,奪人家產轎號,實為天誅地滅之舉。劉鎮守使一直知道麻五爺和卜守茹有染,可卻不愿被人當面說穿,一說穿,劉鎮守使就火了,當即表示要辦麻五爺的殺人訛詐罪。卜守茹怕劉鎮守使把麻五爺殺了,再釀下一場血案,便跪在劉鎮守使面前,為麻五爺求情,且一口咬定馬二爺不是麻五爺殺的,劉鎮守使才沒大開殺戒。不過,劉鎮守使也講得清楚,再見著麻五爺出現在馬家就要辦了。
麻五爺不怕,仍是常到馬家來,還想和天賜套近乎。麻五爺還存有幻想,以為好歹總是自己的兒子,只要對天賜好,天長日久必會拉過來的。那當兒,麻五爺已決意要和劉鎮守使較量了,背著卜守茹私通了秦城的王旅長,和叛逆的錢團長,要率著幫門的弟兄在城中起事,策應王旅長和錢團長的兵馬攻城。
這就惹下了大禍。
60天后,是卜大爺和馬二爺的旮河之期,二位辭世的爺要在這天過陰間的河,卜守茹和天賜到卜大爺、馬二爺的墳前燒船橋。燒船橋時,卜守茹還和天賜說,他的親爹不是馬二爺,實是麻五爺。天賜不睬,只對著馬二爺的墳不住地磕頭、流淚,這讓卜守茹感到脊背發寒。
晚上就出了事,劉鎮守使的兵突然圍住了馬家大院,把剛到馬家的麻五爺和麻五爺帶來的七八個嘍啰全抓了,說是麻五爺和他的幫門黨徒通匪。卜守茹不信麻五爺會通哪路的匪,認定劉鎮守使是因著醋意發作才下的手,遂帶著六七個月的身孕,隨那些兵們去了鎮守使署。
到得鎮守使署卜守茹才知道,麻五爺真就通了匪,和秦城的王旅長傳了三次帖子,相約在7日后動手,先由麻五爺的幫門弟兄在城里起亂,王旅長和錢團長再打著濟世救民的旗號攻城。王旅長和錢團長都答應麻五爺,攻下石城,特許麻五爺專營全城轎業,再不容任何別人插手其間。
卜守茹看著劉鎮守使手中的帖子,將信將疑,問:“這……這該不是你造的假吧?”
劉鎮守使道:“我就是想造假也造不出什么轎業專營的事來,只有麻老五能想到這一條。”
卜守茹立時記起了麻五爺多年來野心勃勃的夢想,覺著這無賴如此行事恰在情理之中,便于惶惶然中默認了劉鎮守使的話。
劉鎮守使又說:“我沒料到這麻老五會如此毒辣!這雜種不但要壞我劉家昌的事,也要算計你呢!你想想,真讓麻老五的計謀得逞,你那‘萬乘興’和‘老大全’還不都落到這人手里了?你這十幾年的拼爭不就毀于一旦了么?你甘心?”
卜守茹自是不甘心的,想了想,問劉鎮守使:“那你打算咋處置他?”
劉鎮守使手一揮:“簡單,辦掉嘛!”
卜守茹又問:“咋辦掉?”
劉鎮守使很和藹:“槍斃嘛。”
卜守茹只一愣便叫起來:“不,你……你不能讓他死!”
劉鎮守使臉上現出不快:“咋,還舍不下這麻老五?”
卜守茹搖搖頭:“不是舍不下他,我也知道他不是東西……”
劉鎮守使逼上來問:“是真話么?”
卜守茹道:“是真話,我和這人的交往起先就是出于無奈,如今仍是出于無奈,沒有他和他的幫門,我支撐不到今日。”
劉鎮守使說:“日后只要有我,啥都好辦,誰若敢和你卜姑奶奶作對,就是和我作對,我自會辦他!今天,我就先把麻老五辦了……”
卜守茹堅持道:“你不能辦他!他再混賬,也還是天賜的親爹,你就算是可憐我,可憐天賜吧!”
劉鎮守使嘆了口氣:“你這人心咋這么軟呢?其實,我今日辦他,一半是為自己,一半卻是為了你。你想想,我這鎮守使能當一輩子么?總有走的一天,或是垮的一天。我在啥都好說,我不在咋辦?王旅長和錢團長的兵馬進了城咋辦?麻老五能讓你安安生生當城里的轎主?還不奪了你的轎行,再把你一腳蹬了!你再想想。”
卜守茹覺著劉鎮守使是為她考慮,真就想了,想得脊背發涼。麻五爺除了床上的功夫好,其它再無好處,殺人越貨,欺行霸市,藏奸使壞,沒有不干的,連他自己都說,只怕哪日死了,閻王爺都不會收。當年就是這混賬東西往她爹的轎號里塞了**,才把她和她爹弄到絕路上的。一旦王旅長和錢團長的隊伍真的進城,麻五爺必會奪她的轎行,也必會蹬她……
劉鎮守使似乎看出了卜守茹的心思,又說:“你真不讓我槍斃他也行,只是你得從心里舍下你的轎行,干脆進門做我的四姨太,免得日后在麻老五那兒落個人財兩空,也讓我為你難過……”
卜守茹不想做劉鎮守使的四姨太,她的命根是和轎、是和城里的麻石道連在一起的,不是和哪個男人連在一起的。她寧愿日后去和麻五爺連血帶火拼一場,也不愿今天就認栽服軟。
于是便說:“我倒要看看這混賬東西如何就蹬了我,你就聽我一回,先把他放了……”
劉鎮守使道:“就算不辦他,也不能就放,我總還得教訓一下,給他點顏色看看!”
卜守茹說:“你只管狠狠教訓,只是別傷了他,還有,得把面子給我,讓這東西知道,是誰救了他的狗命。”
劉鎮守使笑道:“你卜姑奶奶也真算個人物,有情有義,也有主張,我真恨你不是男人,你要是男人,我立馬和你拜個把兄弟,咱就一起去奪天下,沒準能鬧出點大動靜哩!”
卜守茹眼圈紅了:“你……你就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劉鎮守使不笑了,摸著卜守茹隆起的肚子說:“我知道,都知道哩,我的兒都在你肚里養著,我能不知道你的心么?你的心里除了轎只怕就算我了!我呢,心里也是有你的,我就喜你這樣心性高,膽識也高的女人。”
說畢,劉鎮守使為卜守茹吟了首做好的詩,詩道:
一劍在握興楚爭,風云際會廿年兵。
城中轎輿幾易主?驚見轎魁置紅粉。
男兒苦戰尋常事,未聞巾幗亦善征。
欲催花發遍咸陽,寶刀磨血消京塵。
劉鎮守使將詩吟完,還解釋了一通,以證明自己確是喜歡卜守茹的。卜守茹只想著麻五爺還在劉鎮守使手里,極怕劉鎮守使變卦,殺了麻五爺,讓天賜變成沒爹的孩子,就說,自己心里也真是只有他的,并要劉鎮守使保證,教訓完麻五爺便放。
劉鎮守使保證了。
原以為事情到此就算完了,沒料到麻五爺最后會讓天賜殺了!
10歲的孩子竟會用三響毛瑟快槍殺人,且是殺自己的親爹,許多年后想起來,卜守茹還認定這是一場陰謀。陰謀的策劃者就是劉鎮守使,不論劉鎮守使如何狡辯,卜守茹都不信劉鎮守使會是清白的。
事情發生在第四天晚上,據劉鎮守使說,他已準備天一明就放麻五爺了,天賜偏來了,去拘押房看。麻五爺是在小號關著的,五花大綁著,看押的兵士就松了心,任由天賜隔著鐵柵門和麻五爺說話,且又把上了膛的三響毛瑟快槍靠在鐵柵門旁去上茅房。那兵在茅房里聽到槍響,提著褲子趕到時,已見麻五爺在血泊中歪著了,頭上中了一槍,身上中了兩槍,天賜則傻乎乎立在門外,臉上有不少淚。
卜守茹問劉鎮守使:“那當兒,這爺倆都說了些啥?”
劉鎮守使道:“這我不知道,得問當值的兵士。”
找來了一個叫小蠻子的當值兵士。
小蠻子說:“回卜姑奶奶的話,天賜和麻五爺沒說啥要緊的話,也沒扯上姑奶奶您。我只聽到麻五爺連聲嘆氣,還聽到天賜喊麻五爺爹,感情像是挺好的。”
卜守茹問:“既是這般好,咋會動了槍?”
小蠻子直搖頭:“那我就不知了,要問你兒。”
卜守茹盯著天賜:“你自己說。”
天賜不說。
卜守茹便問:“誰叫你到拘押房去的?”
天賜仍是不說。
卜守茹再問:“你信不信他是你爹?”
天賜兇狠地看著卜守茹:“你管不著!”
卜守茹火了:“我是你親娘!我管不著你,這世上還有誰管得著你!”
天賜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陰笑,兩顆虎牙呲著,道:“不管我爹是誰,你都是賤貨!”
卜守茹氣昏了,一把拽過天賜就劈頭蓋臉地打。天賜并不老實挨打,兩手被卜守茹抓著,就用兩只腳踢卜守茹,還用膝蓋猛頂卜守茹的大肚子。這就觸怒了劉鎮守使,劉鎮守使喝令小蠻子把天賜拉住,讓卜守茹可心去打。
卜守茹偏又不打了,只瞅著天賜嗚嗚哭,邊哭邊說:“天賜,天賜,你……你是狼種!我……我和你沒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