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僵在半空,梁九功頓了頓,佯裝不覺,輕輕給主子額頭覆上溫水帕子,輕聲道:“皇上,奴才已備好了醒酒茶,皇上不如喝點吧……”
急急睜眸,眸光愕然,玄燁垂眸低低掃了眼軟榻,驀然驚覺手心正掌著白龍踏青荷包。一瞬盡是失落,玄燁不由緊了緊掌心……于家宴明殿,莫名寂寞侵襲,竟有幾分強顏歡笑,困乏難耐……緩緩闔目,嗓音低啞,玄燁輕聲吩咐道:“春暖花開,明日移駕暢春園賞花。”
芝蘭堤悄無聲息地冰雪消融。踱步堤岸,迎著氤氳朝氣,玄燁展開雙臂,深吸一氣,環顧四下,梅紅已凋,雪地已融,佳人已去……唇角浮起一絲苦笑,玄燁循著昔日舊道一路踱至蘭藻齋……一切始于此便終于此吧。
蘭藻齋一塵不染,環顧四下,一切熟悉得令人窒悶,玄燁清然落坐榻上,瞟望案幾對坐,那抹綠影隱隱一瞬而逝,心頭一堵,不由抬手擱在案幾上。胳膊分明磕到,轉眸一凝,瑩白剔透的白瓷壇,竟從不曾見過……探頭瞧了一眼,瓷壇頂蓋糊上一層蠟紙,神秘莫名,玄燁不由端起瓷壇,擱在腿上,猶豫一瞬,揚指揭開蠟紙,只見妍妍朱紅籠著一襲烏青。
伸手往瓷壇翼翼掏了掏,捻起一瓣朱紅,手指凝在半空,玄燁深吸一氣,這點梅紅分明是當日芝蘭堤上的葬花……不忍再看那抹烏青,可手卻鬼使神差,玄燁捏了捏荷包,心沉入寒潭,昔日定情之物,她竟一件都不曾帶走,早在暢春園回宮,她已然決定放手……一瞬,心間盡是悲憤,咯噔……瓷壇翻落軟榻,玄燁疾步邁出房門,兩汪深潭暴風驟雨般洶涌。梁九功低低瞟了一眼,碎步緊隨。
一口氣奔至清溪書屋,玄燁徑直踱向御案,朝案幾上的走馬燈瞟了一眼,眸光一閃而過的狠戾,抬手舉起走馬燈便要摔落……鼻息膠著,胸悶氣急,玄燁狠吸一氣,燈懸空中,手亦僵住,半晌,幽幽放下,緩緩擱回御案。
困乏不堪地落座案前,玄燁抬手捂住額頭,緩緩闔目,拂拂手屏退眾人。馬車那幕復又浮現……
秋氏咄咄逼問,玄燁稍稍別目,不置可否地回道:“我會照顧芝蘭一生一世。”
一怵,秋氏振了振,茫然凝著對坐,篤定說道:“芝兒不要人照顧,她要的是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的良人。我已是如此……斷不能讓芝兒重蹈覆轍,富察少爺可否答應?”
死則同穴……能葬入帝陵的唯有皇后與皇貴妃,便是冊封,自己尚……定定瞅著秋氏,眸光盡是探究,半晌,玄燁淡淡說道:“若芝蘭出身名門,我……或許會答應。”
“這……與罪籍有何關系?”一時氣急,秋氏合手緊了緊,稍稍揚了揚聲線,片刻,定了定,道,“佟佳少爺出身高貴,卻不介懷辛者庫三字,愿以平妻之禮迎娶。這才是愛……你……愛芝兒嗎?”
愛?一愕,玄燁迎著秋氏盡是希冀的眸光,雙眸一沉,淡然道:“我對芝蘭確有動心,若說情……確存幾分。愛……斷給不了。”
當日之言雖句句肺腑,卻不料成了一把鹽,撒在她盡是傷痛的心頭……心悸難耐,玄燁深吸一氣,只覺心頭掏空般窒息……她走了,頭也不回……數日來,心底隱藏的那絲希冀,輕飄飄地隨隱沒瓷壇的桂子凋零。若秋氏不曾斷章取義,若她當日身在車內,是否一切會不同?心間一陣暗否……她耿耿于懷那三字,“嫌棄”、“愛”,但自己……
日暮西沉,梁九功焦慮地在屋外踱步,不時瞅著虛掩的房門。魏珠弓著腰湊上前,枯著眉,壓低嗓音問道:“師傅,主子還沒用膳嗎?”
梁九功暗吸一氣,搖搖頭,嘆道:“整整一天了,主子不吃不喝,又不讓我進屋伺候。哎……”撅著嘴,魏珠弱弱退至一角。
此夜,暢春園無眠。翌日拂曉,輕輕一聲低喚,驚醒了緊貼門外候旨的宮人。梁九功碎步入屋,低眉順目。
“備輦回宮,宣兵部尚書郭四海覲見……”玄燁和衣端坐御案前,雙眸血絲密布,眉宇間難掩的倦怠,指指案幾,吩咐道,“密函八百里加急,送往兩江總督、江寧織造府。”
“嗻……”
瞟了眼御案一角,玄燁起身捻起宣紙,眸光清零,抿抿唇,遞給梁九功,幽幽道:“這個……裱起來……即刻……”
梁九功捧著宣紙出殿,滿目狐疑,低瞟四下,展開宣紙一角,偷睨一眼,頓時愕住,急急卷起,念及那句“長相思,長相憶”,不由微微搖頭,一聲暗嘆。
晌午,玄燁徑直差步輦入了慈寧宮。
“什么?”太皇太后不由抬手捂心,傾了傾身子,眸光盡是不解,半晌,順了順,聲線難掩的焦慮,道,“福建諸島收復,的確大快人心。只是……當下南巡,未免輕率。平定三藩,雖是大局已定,但天下未平,皇上南巡過于兇險……”
“皇祖母,朕早有南巡之意,礙于三藩戰事和福建動亂,才遲遲未動,如今時機成熟。皇祖母的憂慮,朕明白,此次南巡,朕不愿大張旗鼓。”玄燁抿了口茶,篤定淡然。
瞅著對坐的孫兒,雙眸微瞇,太皇太后輕嘆一氣,無力說道:“皇上親政十余載,朝政向來無需過問哀家。但……哀家不得不憂心,皇上南巡,莫不是……因為那丫頭,臨時起意?”
淡淡迎過探究眸光,玄燁正了正,唇角浮起一絲淺笑,泰然自若道:“朕的決斷,斷不受一女子左右。南巡,朕早已決定。她……只是讓朕決定提早稍許罷了。”
深吸一氣,緩緩闔目,太皇太后微微搖頭,吃力地睜眸,嘆道:“玄燁,哀家打小是怎么教你的?你可記得?”
稍稍別眸,茫然直視前方,唇角輕抿,浮著一絲淺淺痛意,玄燁篤定回道:“朕記得,朕深受其苦,如何記不得?朕未得一日承歡皇阿瑪膝下,只因……當年額娘飽受后宮獨寵之苦,朕記得。皇祖母,便是您不說,朕也立誓,朕的后宮絕無獨寵二字。”
稍稍舒了舒,太皇太后凝著對坐,雙眸騰起氤氳,微微點頭,道:“你既這么說,哀家便放心了。若南巡是為了她,便是由不得哀家不同意,哀家也得豁出去。”
眸光泛起一絲淚光,太皇太后深吸一氣,動容說道:“當日赫舍里撒手人寰,你輟朝五日,一再逾祖制,哀家什么都沒說。哀家并非鐵石心腸……”
“皇祖母,朕懂……”扭頭一凝,眸光焦灼,唇角輕嚅,玄燁急急打斷,兩汪深潭泛起小暈漣漪,頓了頓,懇切說道,“赫舍里十三歲嫁給朕,朕視她為至親。芝蘭……縱然朕再三壓抑,今日,朕不得不認,她是朕……今生至愛。”
抬手捂額,太皇太后輕輕別過臉,垂眸凝著地磚,盡是無奈心悸,半晌無語。
凝著對坐,玄燁深吸一氣,抿抿唇,別目前方,眸光迷離,聲若幽谷深澗飄起的潺潺之音:“朕不像皇阿瑪,朕愛江山社稷……勝過愛自己的性命。朕而今才知,君王獨寵,并非昏庸,卻需莫大的勇氣。朕沒有皇阿瑪那般的勇氣。”
輕輕拂下手來,太皇太后稍稍抬眸,瞥著對坐,眸光暗滯。
唇角浮起一絲自嘲淺笑,玄燁復又凝回對坐,接著道:“皇祖母,她說得不假,朕心里有桿秤,那是帝王之道。朕對她……吝嗇至極。成韻一定提過,她私逃圍場……皇祖母可知為什么?她苦苦求朕,只為戰地找尋她哥哥下落,朕斷然不允……”
隨手指了指宮門,玄燁道:“便是這門外的小太監求朕,朕亦會應允。她為朕擋了一劫,朕知她癡心一片,也……只是賞她做司門女官。便是她出宮之前,朕也未改初衷,從未松口。朕隨口賞了多少個答應,朕都記不得。”
太皇太后直了直身子,困乏地倚在靠墊上,木木瞅著孫兒,無力地搖頭,淡淡道:“皇上做得沒錯。”
眉間掠過一絲苦笑,玄燁合手一擰,笑道:“身為君王,朕自是沒錯。錯的是,朕一再傷她,到頭來傷的還是自己。”
“皇上,聽哀家一句,慢慢地一切便都過去了。”太皇太后撫了撫案幾上的頎長五指,苦口婆心勸道。
“朕試過……”眸光焦灼似簇起小團細焰,玄燁指了指心口,抿抿唇,幾度欲言又止,深吸一氣,終是說道,“這兒……空了。朕南巡,不是為了她……只為找回朕的心。”
雙眸泛著薄暮冥霧,太皇太后攏了攏絨毯,微微搖頭,唇角微微顫了顫,終是無語。
定睛瞅著祖母,一瞬眸光篤定,玄燁起身,掀起袍襟便要跪下……
一愕,太皇太后傾了傾身子,急急伸手攙住,眸光一沉,低聲嗔道:“這是做什么?為了丫頭,竟……”
劍眉輕蹙,玄燁碎碎邁近一步,眸光熠熠,咽了咽,道:“皇祖母,朕生來便是君王,朕自有分寸。現在朕只是祖母的孫子。祖母,可愿成全?”
緩緩縮手,太皇太后抬眸一凝,輕嘆一聲,虛弱無力般說道:“罷了,皇上萬事小心,領那丫頭回來吧。哀家……本就有幾分喜歡她,只要她安分守己,哀家定護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