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霎回眸,風息雨歇,眸光那縷桂子般的淡淡清愁……漾起橋頭之人心谷深處的潺潺之音,最是唇角那點似笑非笑的溫婉,繾綣消魂……
“朕不過題了個字,轉眼見不到你,竟又跑這兒來了?”玄燁擺手屏退撐傘的侍衛,碎步奔了幾步,鉆進水晶珠簾,稍稍抬眸瞟了眼傘骨,清然一笑,奪過纖纖玉指間的傘柄。
笑靨嫣然,芝蘭揚手拂了拂藏青肩膀,稍稍扭頭,癡癡凝著氤氳霧簇間若隱若現的塔尖,唏噓道:“雷峰塔……”
唇角浮起一絲笑意,玄燁淡淡掃了眼遠方,搖搖頭,道:“真不該聽容若的,竟帶你去聽書……哪有什么白娘子?不能再游山玩水了,明日該沿運河回京了。”
星眸似染了一抹霧氣,芝蘭癡癡地凝著遠方,雙手木木地緊了緊,唇角微揚,癡癡若囈:“西湖是王母金釵劃過的銀河,縱是情深似海……他們……終是難續前緣。”笑稍許斂住,玄燁微微扭頭,眉宇簇起一絲疑云。
扭頭一笑,芝蘭微微垂眸,眸光泛著一抹瀲滟水汽,深吸一氣,聲若春雨撫萍般輕柔:“十歲那年,聽額娘講石橋禪……‘我愿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五百年日曬,只為……你從橋上走過……’額娘……哭了,那時……我不懂。今日……”
緩緩抬眸,星眸氤氳愈甚,芝蘭盈盈一笑,道:“富察……這便是我想說的。”
兩汪深潭漣漪驟起,唇角微嚅,玄燁動容一笑,微微貼近一步,伸手攬了攬柳腰。
稍稍別眸瞟了眼腰際,一抹緋紅悄上雙頰,芝蘭振了振,眸光越過藏青肩頭,癡癡凝著濛濛細雨,道:“我會如斷橋一般……在江南……等你……”
笑斂住,劍眉一蹙,眸光幾許不解、幾許慍怒、幾許刺痛,玄燁木木地緊了緊牙床,掌心一緊,推著淡綠長裙朝懷翼攏了攏,低聲斥道:“胡說什么?啊?應過朕什么?”
稍稍別眸瞟了眼橋頭橋尾的侍衛,緋紅愈甚,眼角晶瑩潮潤,芝蘭木木地掙了掙,怯弱地說道:“江南如夢……奴才很開心……奴才在江南等……富察,皇上幾時南巡……奴才都在。奴才何等身份……奴才明白,奴才回不得京城……更入不得宮。”
一凜,胸口窒悶,玄燁不耐地撂開紙傘,雙手掌著玉肩晃了晃,眸光一瞬烈焰一瞬寒冰,沉悶聲線微顫:“你竟……還是不信朕?在你眼里……朕就如此不值得依靠嗎?”
一顫,芝蘭癡癡凝著紙傘隨風飄落湖水,凄凄漾在幽幽碧水上,臉頰絲絲涼意沁骨,淚水和著雨水,濕了滿面,深吸一氣,凄冷回道:“不……奴才……只是信不過自己。江南,皇上只是富察,可宮里……奴才不配……不敢……萬乘之君和罪籍賤婢……分明隔著銀河天際。唯獨江南……才是……你我的鵲橋……”
“不許再說奴才!”低低一聲怒斥,鼻翼都似輕顫,玄燁微揚下顎,任由細雨拂落臉龐,緊了緊掌心,稍許無力般嘆道,“南巡?朕一生能南巡幾回?銀河?”
緊了緊顎骨,透著雨簾,玄燁定定地瞅著娥眉黛玉,一字一頓道:“聽著……朕要定了你,今生休想離開朕半步。你……既是朕愛新覺羅玄燁所愛,便是普天之下最高貴的女子。便是銀河,朕也把它填平了。你……只肖愛朕,其他……朕替你扛著。”
薄唇一嚅,凄苦一笑,雙眸濃霧凝重,雙手木木地捧著盈白睡蓮,撫了撫,玄燁微微俯身,竟是幾許歇斯底里地低顫質問:“休想離開朕半步……朕說的,你為何就是不聽?為君……朕已是如履薄冰,今日……朕才發覺,待你……朕更是如履薄冰。你動輒便想離朕而去,不辭而別、遠走江南如此……斷橋話別如此……拒不服藥、一心求死如此……如今……你更是……你……是要戮朕的心嗎?你應過朕什么?可還記得?”
清明不復,鼻翼微顫,眼角幾滴晶瑩滑落,雙手掌住錦衾輕輕晃了晃,聲掩不住的悲、抑不住的怒,尚透著幾許紛雜莫名的無奈:“除了上天,朕從未求過人。今日……朕求你,求你放過朕……求你醒來。聽到了嗎?啊?”
啪嗒、啪嗒……幾點晶瑩滴落凝脂面頰,竟似朝顏花綴了幾點晨露,透著醉心的光暈……
晨風夾著朝露,幾許清涼沁人,芝蘭不由揚手拂了拂面,憑欄遠眺……晨曦醉人,天似蘊著水氣的淺藍輕紗,四下清淡草香氤氳,鳥語呢噥……遠處,回崖沓障,凌凌蒼蒼,近處,翠影紅霞,淥水蕩漾……
耳際傳來淡淡一語,“覺得此處如何?”
未及緩過神來,腰際竟是一緊,垂眸間,環在腰間的玉白手背,草草纏著盈白帕子,零星幾點殷紅刺目,揪心一痛,芝蘭顫顫地揚手,輕輕撫了撫……耳際灼熱的鼻息貼近,鼓膜似微微一酥,聽覺似幾許彌蒙,“若……你我……長眠于此,可好?”
愕然扭頭,唯見劍眉微揚,烏眸似清澈見底的兩汪深潭,竟是目空一切的深情……星眸瞬染一抹輕霧,芝蘭癡癡地抿了抿唇角,微微啟唇卻不得一語。
眼簾分明蒙了一抹薄霧,迎面眸光卻顯得愈發灼人,天際都似飄蕩著這濃情低語,“腳下朕的兩位皇后,長眠于此,靜……待朕百年。江南……朕說過……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嗓哽住,心哽住,淚彌蒙,朱唇微微張合,芝蘭吸了吸氣,掠過一絲慘淡的解嘲笑意,低聲喃喃:“臣妾……卑微,不敢奢求。”
“朕想!”
腰際又是一緊,耳垂微酥,臉頰處灼熱一吻,竟似融了此心此人,芝蘭不由稍稍側身,癡癡凝著兩輪劍眉。
“朕心……昌瑞山可見……今日姑且當它是冥海三生石,你我緣定三生……不棄……不分……”
不棄不分……不棄不分……
四字翻來覆去響徹耳際,心房似重重一鎮,堵悶得透不過氣來,眼瞼沉沉地顫了顫,幾許光暈刺目,芝蘭微微睜眸,依稀見得他簇頭埋在自己的頸窩,發際處分明新染了數道銀痕,一瞬清明,不由無力地挪了挪肩……
“皇……上……”
一語虛若無聲,卻似驚雷般彈起榻上之人……
四目相對,天地似一瞬混沌莫名,枕際緩緩綻放的笑靨,清婉虛無得似大漠的海市蜃樓……玄燁微微仰首,深吸一氣,唇角浮起一絲釋然笑意,頃刻,揚聲道:“傳御醫……”
“胡說什么?庸醫……滾……都滾……”
瞅著御醫們灰溜溜地退出明殿,魏珠頓在門口,暗嘆一氣,憂心忡忡地低瞥殿內,只見主子僵坐榻上,雙手捂面,一動不動,唯是玄青肩頭簌簌輕搐。
【后續 第八十三回 情之至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