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愈甚,榮妃緩緩起身,居高臨下般瞥了一眼,冷笑道:“良妹妹……可還記得當年暢春園……我那番逆耳忠言?二十載過去了,回頭想想,妹妹可覺著我說得在理?強扭的瓜……終是苦的。這苦……累及自身便也罷了,累及子女可就……再是青春永駐,也終有逝去那日。漢宮……出了個衛子夫,我朝……出了個衛芝蘭,境遇何其相似?可衛子夫的下場……嗯……我走了。”
瞅著飄然出殿的身影,十指禁不住微搐,嗓際堵住,衛子夫……魔咒般的一抹陰影,無情被她烙在了心頭,心窒悶……呼吸氣促,芝蘭揚手捂住心頭,著力摁了摁,星眸氤氳霧簇。
“姐姐……”銀月急忙俯身攬著芝蘭,揚手撫了撫輕顫的后背,急切地勸道,“別聽她的,她就是看姐姐氣不得,才故意……姐姐別上她的當?!?
抬眸一凝,唇角浮起一抹凄婉笑意,頭木木地靠在銀月肩頭,芝蘭輕聲道:“銀月,你可知衛子夫?”
銀月愣愣搖頭,支吾道:“我……不想知,姐姐……別聽她的……”
笑愈濃愈冷,芝蘭仿似自言自語,聲音蝕骨凄冷:“衛子夫出身寒微,區區歌女……一朝為后,與漢武帝育有一子三女。尊居后位三十八載,可……垂垂暮年……巫蠱之禍……三女……一子……都……亡了……”
“姐姐……”銀月索性挨著芝蘭坐下,死命搖頭,竟顧不得宮規極力否道,“榮妃胡說八道罷了,皇上待姐姐是萬般好……若不是,她豈會咬住姐姐不放?姐姐寬心……”
眸光些許癡迷,芝蘭倚在銀月肩頭,茫然地盯著前方,嘆道:“我知……可……漢武帝也曾對衛子夫萬般好。你可知……衛子夫……為何落得如斯田地?”
淚迷蒙了雙眸,銀月癡癡搖頭……
“只因她……高壽。曇花為何是百花之王?只因……曇花之美……轉瞬即逝。一陽來已複,得意在秋時……道人說……花期短暫。三十載花期……已是太長。”癡癡若囈,芝蘭不由又笑了笑,一瞬,嗓際哽住,一陣刺癢,禁不住一陣狂咳……
銀月急忙抽帕子替芝蘭拭嘴,唯是垂眸間,淚決堤,盈白帕巾殷紅刺目,頃刻,泣不成聲:“姐姐……小張子……小張子……快傳御醫……”
“娘娘,您近來愁思過重,這……是急火攻心……”劉御醫謙恭地起身,連退兩步,低聲道,“好生調理,應無大礙。只是娘娘有心疾……萬萬愁不得、氣不得,往后得格外小心才是?!?
長長舒了口氣,銀月瞅了眼癱倚在軟榻的姐妹,嘴角一撇,淚盈了眶。
深吸一氣,凄婉一笑,芝蘭微微點頭,虛弱無力般說道:“有勞劉御醫,請診一事……還請幫我保守秘密,尤其……對乾清宮說不得……”
微微一怔,劉御醫愣愣地點點頭,恭順地退了去。
“姐姐……”銀月挨著芝蘭坐下,噙著淚,道,“何必這般忍氣吞聲?就該讓皇上知,否則她恐怕會得寸進尺……”
唇角浮起一絲凄冷弧線,芝蘭揚手覆住銀月的手,輕聲道:“原是我自己沉不住氣,胡思亂想……該如何對他開口?況且,他如今已是煩不勝煩。我沒事……一時亂了方寸罷了?!便y月癡癡地凝著姐妹,唇角禁不住輕顫。
微微搖頭,芝蘭朝銀月傾了傾身子,寬慰道:“放心,我真沒事。他……不是漢武帝,我……也不是衛子夫。相識三十載……皇上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怕什么?什么都不怕……”
稍許釋然,銀月反手覆住姐姐的手,深吸一氣,道:“嗯……姐姐切莫胡思亂想,你瞧……還是往常父慈子孝的模樣……半點沒變,多事之人再挑撥也不打緊的。”
微微點頭,唯是心間莫名愁苦,芝蘭擠出一絲笑意,倦倦地往軟墊倚了倚。
康熙四十九年,秋,荷花池,瀲滟水波泛著凄冷浮光……
“水色冷磨秋……”癡癡一吟,唇角浮起一簇細褶,惠兒瞅著秋水,淚水盈眶,木木地拂了拂,指尖蝕骨清冷,凄婉一笑,道,“足足拖了二十五年……才為你放燈。望你……別怨我。我知,你……從不曾怨我。今生……我負你太多,來世……若有來世……”
淚凄然滑落,惠兒深吸一氣,捻著帕子拭了拭,攀著芝蘭的腕子,緩緩起身,定定一凝,道:“芝蘭……我的悔……他知嗎?”
心微搐,怯弱地掃了眼四下,芝蘭抿著唇,微微搖頭……
笑,凄冷,惠兒稍稍仰首,嘆道:“如今,我還怕什么?拖拖拉拉……足足病了整年,這回……這病氣算全消了。路……終是我自己選的,便是再苦……再悔……也得硬著頭皮走下去?!?
“惠姐姐……”芝蘭緊了緊掌中冰冷的五指,微微搖頭,柔聲寬慰道,“大阿哥……沒事的,姐姐盡管寬心?!?
“圈禁也好……”惠兒咽了咽,擠出一絲凄清笑意,“安生了……太平了。”
弱弱垂眸,迎面那絲凄清笑意似一柄利刃,割開心中竭力暗藏的舊患,芝蘭不由深吸一氣。
眸光一沉,惠兒緊了緊芝蘭的手,低聲勸道:“聽銀月說,你近來愈發嗜睡……這……可大意不得。乾清宮那兒……自有宮人照料,只要皇上愿意……大把年輕的嬪妃樂于大獻殷勤。妹妹晨昏兩趟,足足年余……這身子如何抗得?。俊?
心微搐,不過年幾,惠姐姐竟對他心灰至此……振了振,嫣然一笑,芝蘭抬眸一凝,道:“不礙的,不過是歲數大了……容易倦……”
“你啊……”惠兒稍稍別眸,瞟了眼四下,貼近芝蘭一步,壓著嗓子,嘆道,“我……一向不喜多言。我是真心疼妹妹,才說句肺腑之言。情之一字……對宮里的女人來說……何其奢侈?扛不起……亦傷不起。動了情……便只有苦。瞧榮姐姐……雖是……可……如何不是惹人憐憫?妹妹,你也是。我……是看穿了。妹妹也該……看淡才是。”
心幽幽一緊,眼角竟酸澀潮潤,芝蘭抿唇搖頭,扭頭凝住凄冷的那汪秋水,輕若無聲般道:“姐姐的心意,我明白??伞疫@輩子……像墜落一張情網,掙過……逃過,卻……怎么都拗不過這心。”
循著幽幽眸光,惠兒朝芝蘭貼了貼,亦些許癡然地凝著碧波瀲滟浮起的點點凄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