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心姑姑,我……不想當(dāng)這個差……”芝蘭把物件放在桌上,蹙眉低語道。
“傻丫頭……這縱是旁人求都求不到的。你……”銅心撫了撫芝蘭手背,寬慰道,“清者自清,你何苦理會他們?”
芝蘭抬眸,啟唇想要說點(diǎn)什么,終究咽了下來,自己的苦楚除了銀月又有誰能懂?
一連幾日,不是練習(xí)擺盤等各種禮儀,便是保養(yǎng)雙手,芝蘭都有些許心不在焉,難道真是避無可避?明日便得當(dāng)差了,依宮俗,新進(jìn)階的傳膳宮女該向掌事敬茶,以表謝意。
錢公公端坐院中,眾宮女皆合手列在一側(cè)。芝蘭弱弱跪下,錢公公低目訓(xùn)道:“皇恩浩蕩,明日起你便正式進(jìn)階傳膳宮女,當(dāng)差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芝蘭諾諾稱是:“多謝公公栽培,公公教訓(xùn),芝蘭銘記于心。”
小太監(jiān)奉茶而來,俯身將茶盤遞到芝蘭跟前。芝蘭端過茶杯,眸光一閃,嘴角浮起一絲慘笑,手一偏,整杯滾燙熱茶不偏不倚全潑到左手上,頓時紅了一片。銅心不由一驚,慕秋偷抿笑意,錢公公不禁一愕。
未及掌事開口,芝蘭伏首請罪道:“芝蘭手拙腦笨,請公公恕罪。明日……我是當(dāng)不成差了,這傳膳一值,我……也實在當(dāng)不起。”
“哼……山雞始終變不成鳳凰。”慕秋低低嘲諷道。銅心別目捎了眼警示,慕秋急急低頭。
錢公公瞅著芝蘭,眼鏡瞇成一條逢,這女子分明是故意的,究竟是誠心推辭,還是有意安自己的心?抬眸瞟了眼銅心,錢公公冷冷說道:“當(dāng)不當(dāng)差……以后再說,銅心……跟我來……”
芝蘭長吁一口氣,掃了眼紅彤彤的左手,熱辣辣的刺痛麻木了整個手臂,心頭卻盡是涼意,此次算躲過去了,若錢公公執(zhí)意叫自己去傳膳,下次又該如何呢?無論如何,都不再見他,不能見他……
“她是怎么回事?”錢公公端坐椅上,瞟了眼銅心,質(zhì)問道。
銅心直視一眼錢公公,低聲稟道:“這丫頭想是緊張,所以才會失手。我……未管教好,還請公公恕罪。”
嘴角苦苦揚(yáng)了揚(yáng),錢公公枯著眉,盯著銅心,道:“別跟我說,你沒瞧出來……她是故意的。哼……她還不愿當(dāng)這個差?我還不愿意呢!”
“公公,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銅心猶疑問道。
“說吧……”
“我……跟隨公公多年,多虧公公照拂,心里……自然是向著公公的。我知道您不喜歡芝蘭,因為她……跟乾清宮……的關(guān)系。只是……我與她朝夕相對,這女子心眼挺實的,對公公……絕無惡意。”銅心低聲說道。
“哼……短短一個月,她便連你都給收買了……這女子的確不簡單。”錢公公淺笑道,“她心實不實,我倒不在乎。給她這個差事,的確是礙于乾清宮……不管她愿不愿意,也不管我是否情愿,這個人情我既然已經(jīng)賣了,就得賣好咯。她的事,你來辦妥,叫她心甘情愿,別再捅婁子。你出去吧……”銅心瞅著眼錢公公,愁眉深鎖,悻悻地出了屋。
“芝蘭,你何苦這般倔呢?”銅心扯起芝蘭手腕,搖搖頭苦口勸道,“還好不是沸水,要不這手還要得?”
云溪嘟嘟嘴,別目,勸道:“芝蘭,事情的始末,我是清楚一些的。我知道你不甘……上回的事,只是……主子便是主子,你這樣只是跟自己過不去。”
芝蘭移目望了眼云溪,提及主子一瞬,只見她眸子里分明簇著一團(tuán)烈焰,全然不是她口中所說的那般順從。芝蘭不由一怔一畏,瞬即又被籠罩心頭的愁緒吞噬,淡淡說道:“兩位姑姑,你們的好意,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想當(dāng)這個差,也不想勉強(qiáng)自己。”
云溪盯著芝蘭雙眸,壓了壓嗓子,定定問道:“難道……傳言竟是真的?”芝蘭滿臉錯愕。
“你……真是鐘情于……納蘭大人?所以上回觸犯圣威,這回又……”云溪杏目微睜,試探著逼問道。
“不是!”赤染雙頰,芝蘭斷然截語,辯解道,“不是姑姑想的那樣,我……只想安分守己熬到出宮,其他的……我想都不敢想。御前侍奉看似光鮮,實則危機(jī)四伏,我……不過是膽小怕事罷了。”
銅心盯著芝蘭,眸子里驚愕、憐惜、欣賞百感交陳,撫了撫芝蘭手背,動容說道:“情之一字,掙也掙不脫……你何苦……”
芝蘭又是一怔,扭頭望及銅心一瞬,分明見得她眸子里淚光閃動,她更像自言自語,難不成姑姑也曾有一番苦戀?芝蘭不由暗笑,事到如今自己居然有閑心管他人的陳年往事,此次無論如何,自己都不再回頭,若是見到他,不知自己是否還會犯傻,斷不可見他,斷不可……
一日,小張子探頭探腦,雙目賊溜溜地掃視四下,悄聲道:“芝兒姐姐,嬤嬤叫我來找姐姐,一同去辦個差事。”
“我?”芝蘭放下手中蒲扇,自己分明已不在點(diǎn)心局,秦嬤嬤能有何差事交代?
“姐姐放心,錢公公已準(zhǔn)了。姐姐快跟我走吧。”不及芝蘭回應(yīng),小張子已一把扯起芝蘭,朝一旁的宮女說道,“這位姐姐,掌事吩咐得急,勞姐姐擔(dān)待著點(diǎn)。”說罷,急匆匆便出了屋。
“小張子,這是要去哪?”一晃到了乾清門,芝蘭隱約覺得不對勁,低低問道。
“姐姐跟著來,便是了。”小張子偷抿笑意,嘿嘿低笑道。
到了內(nèi)右門宮墻一隅,芝蘭一怔一喜,小張子抹過一縷竊笑,弱弱候在一側(cè)。
“容若……”芝蘭福禮低喚道,“你……找我?”
掠過一抹淡笑,容若低聲打趣道:“怎么?兩月都不到,竟生分至此?”
“哪里……”芝蘭不由莞爾,掩不住那絲笑意,環(huán)顧四下,道,“我不過怕連累你罷了。上回……謝謝你。”
“呵呵……道謝就生分了。”雙眸清澈見底,雙唇一彎,容若笑語道,“我好歹是一等侍衛(wèi),刀光劍影都無懼,還怕一個宮女連累?”
芝蘭笑著搖搖頭,抿了抿唇,道:“婉兒姐姐可還好?”
“還是老樣子,就是悶了點(diǎn)。”容若依舊含笑說道,突然記起點(diǎn)什么,從袖口掏出一封信箋,瞟了眼四下,道,“她知我今日會見你,叫我?guī)淼模ァ叶汲娠w鴿了。”
眸子閃過一道光,又是一陣驚喜,芝蘭笑盈盈地接過信封,納入袖口,復(fù)又正色問道:“就是為送這個?”
“當(dāng)然不是……”面上掠過一絲憂慮,聲音難得陰郁,容若說道,“你的事……我都聽說了。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御前傳膳有何不好?多些見面,事情說不定有轉(zhuǎn)機(jī)……”
眸子一沉,慌亂垂目,緋紅染面,芝蘭低低截語,道:“容若……你不明白。我……不想御前侍奉……不想見他。”
容若低眸瞅了眼芝蘭,又抬眸茫然望了一眼,復(fù)又盯著芝蘭,道:“浣衣局宮女一事,事后皇上……跟我提過兩句,也……警告我,叫我勸你凡事別強(qiáng)出頭,叫我別一味幫著你……替他人強(qiáng)出頭。我沒看出他……有半點(diǎn)怪罪你的意思,倒全是為你好。你怎……哎……”
頓覺一陣委屈,雙眸氤氳,芝蘭癡癡說道:“容若……你可知,人生大痛,不是一刀暢快淋漓,而是鈍刀割肉。我……他若即若離,忽喜忽怒……片刻憐憫后……只有加倍的傷害。我受不了這些,我不愿再見他,今生都不愿再見他。”
凝了兩眼芝蘭執(zhí)拗的眼神,容若輕嘆一聲,低語道:“原是你們二人的事,冷暖自知,外人不會清楚。只是,他有他的難處,或許……對你是殘忍了些,但也……情有可原。”
芝蘭垂目,低聲說道:“我知……你們相識相交多年,既是君臣又是摯友……”
“芝蘭……”按捺著些許慍怒,容若低聲說道,“我們雖相識不久,但我……和婉兒待你……我們早視你為知己。我說這些,無非想勸你,別跟自己過不去。他……我也會找機(jī)會相勸。掌事既有旨意調(diào)你當(dāng)差,你豈有不從的道理?若是你真能了斷前塵,見與不見,又有何區(qū)別?禪語有云,不是風(fēng)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你……該管住的是自己的心,而不是眼。”
“我不是沒試過……”
容若仰望藍(lán)天,一抹苦笑,幽幽說道,“豆蔻年華,情竇初開,能有幸攜手相伴一生的,又有幾個?這是人生必經(jīng)之路,一味逃避無濟(jì)于事。我……十幾歲時也曾有個……兩小無猜的……她選秀入宮,如今……貴為妃嬪。若依你所言,我是否該棄官?是否該今生不見皇上,以免勾起傷心往事?”
芝蘭木木呆立著,愣愣瞅著容若,微微咬唇,卻不得一語。
“我本不該跟你說這些,這些……我也從未跟人提起,連婉兒……也不曾有。你好好想想吧……”透著些許無力,容若無奈說道。
“對不起……”芝蘭頓覺羞愧,低低說道,一瞬又似恍然,抬眸猶豫再三卻難以啟齒。
掠過一絲輕笑,白玉面龐一瞬滌盡前一瞬的愁苦,容若笑道:“你想的,婉兒早就提醒了,銀月的事,我自當(dāng)盡力而為。”
芝蘭抿抿唇,道謝的話說不出半句,盈盈于心的盡是這拳拳情意,唯是福了一禮。
容若擺擺手,朝小張子努努嘴,道:“想來你也想通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