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力地抬手,卻止不住一路小跑的宮女,芝蘭朝靠墊里窩了窩,不由掃視四下,房內(nèi)陳設(shè)素凈,遠(yuǎn)處軟榻一角,幾株新發(fā)的紅梅印著燭光,泛起一道紅暈。
宮女拎著朱漆食盒推門入了屋,身后魏珠正探頭探腦地嘿笑。唇角浮起一絲蒼白笑意,芝蘭微微點了點頭,抬手撫了撫鬢,以示謝意。
“芝蘭姑娘,你可把我嚇壞了。也都怪我,你在宮里那會就說傷口疼,我卻……強忍了一路,該受了這么多罪,都是我的錯。”魏珠杵在門外,恭恭敬敬地打了個千。
急急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芝蘭輕聲說道:“公公千萬別自責(zé)。是我自己不好……沒留意。給大家添麻煩了?!?
弱弱抬眸,魏珠拱了拱手,急急回道:“姑娘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師父特意囑咐我留在暢春園,就是伺候姑娘的。你早些歇著吧,我先告退了?!?
“唉……”手無力耷下來,眼見那抹黑影一溜煙地飄走,芝蘭輕嘆一聲……
晨曦昏燻交替,醫(yī)女宮女輪番伺候,錦衣玉食,瓊脂香薰,芝蘭虛無地躺在榻上,肩頭痛意漸消,心間落寞卻漸濃,腦際不時昏脹。抬手撫了撫額頭,微微發(fā)熱,正如此心,鈍刀割肉的悠長痛楚,芝蘭緩緩闔目,凝神靜氣,再不復(fù)他想。
“熱還沒退嗎?”魏珠輕蹙眉角,少許不耐地質(zhì)問道。
值班太醫(yī)微微點頭,不緊不慢地回道:“體虛引發(fā)的微熱,不礙事的。好生滋補調(diào)養(yǎng),便可好?!?
魏珠瞥了眼門外,壓著嗓子,夾著一絲嚴(yán)厲,道:“勞大人費心,姑娘而今雖無品階,卻萬萬怠慢不得?!?
嘴角一扯,值班太醫(yī)拱拱手,點點頭,便拎著藥箱離去。
掌燈時分,芝蘭倚著靠墊閉目凝神,不知額娘、太太可還好,嘎達(dá)沒頑皮吧,還有阿瑪和哥哥……心堵悶難耐,芝蘭不由歪著頭朝床榻里側(cè)蹭了蹭,往領(lǐng)口拉了拉衾被,只覺身前一暖,衾被暖暖地攏來,額際卻拂過一絲愜意清涼……
緩緩睜眸,眸光一瞬凝固,芝蘭急急揚手拂開額上的大掌,情急之中竟使了左手,由肩而下瞬即一陣抽痛,不由低吟一聲。
“唉……怎么這么不小心??。俊币话盐兆∪嵋?,緩緩放下,攏在掌心輕輕揉了揉,兩汪寒潭似瞬息逢春,透著春水的甘甜暖意,嗓音亦如漾漾春波,清冽甘潤,“小珠子都跟朕說了……你何時才懂得愛惜自己?傷口既疼,怎能一味啞忍……”
顧不得痛,芝蘭急*手,雙眸蒙上濃霧,卷翹睫毛潤得濕濕嗒嗒,淚卻不曾落下,稍稍朝睡塌里側(cè)別了別臉,輕若無聲般打斷道:“奴才不疼,早就慣了。奴才本就沒上三旗的格格……那般嬌貴?!?
“你……”酸不溜秋的一句話似顆石子,叮咚落入春波,瞬間激起一暈漣漪,玄燁吸了口氣,微微搖頭,伸手輕輕掰了掰芝蘭的右肩,唇角一揚,無不寵溺地說道:“又耍小性子,依朕看……你可比上三旗的格格們難伺候。換他們……見朕山長水遠(yuǎn)地趕來,一早迎過來噓寒問暖了,怎會擺臉色給朕看?”
鼻子幽幽一吸,心頭盡是委屈,他竟會為自己趕來嗎?恐怕又是一記降頭,驅(qū)自己入夢,夢醒時分又是變本加厲的傷痛罷了……芝蘭垂下眼瞼,幾滴晶瑩滴落錦衾,頃刻浸入密密絲線里,定了定,方驚覺尚未行禮,當(dāng)下?lián)P手扯了扯衾被便要下榻,口中喃喃:“奴才該死……竟忘了給主子行禮。”
“夠了……芝蘭——”一聲低喚夾著一絲慍怒。
右手被鉗得生疼,芝蘭不由僵住,垂著眼瞼,茫然凝著錦衾上的牡丹暗花,頃刻,下顎被輕輕揚起,兩道灼熱眸光直直襲來。
“你是怎么了?嗯?有什么委屈……就直說。朕……”莫名愁緒似一點濃墨,頃刻暈散于烏眸,玄燁一手箍著玉臂,一手揚起凈白面龐,輕嘆一聲,道,“不慣猜啞謎。”
眼瞼一耷,晶瑩玉碎,順著臉頰滑落在頎長五指間,櫻唇褪成一彎淺淡流丹,芝蘭抿抿唇,竭力抑著隆隆于心的悲涼,淡淡說道:“奴才不委屈,奴才只是想說……殿前的事,易地而處,任何一個宮人都會如此,護(hù)主心切是奴才的本分?;噬蠠o需介懷。為奴才的傷,勞主子風(fēng)塵仆仆趕來……不是對奴才的恩賞,卻是折煞奴才了?!?
不由松手,探究地掃了一眼,玄燁微微轉(zhuǎn)身,別眸凝著房門,唇角輕輕一嚅,聲音淡得不著一絲情緒:“你……是怪朕……移你來暢春園吧?”
“不……”心事被一語道破,芝蘭急急揪了把錦衾,顫顫否道,“這兒……很好。”
玄燁騰地起身,貂絨大氅黑壓壓地遮住燭光。睡塌一瞬籠在昏暗中,灼灼星眸閃過一絲微光,芝蘭此刻才驚覺……他的確趕得急,尚未來得及換裝,烏青肩上蒙著零星點點白光,屋外該是下雪了吧。
依舊凝眸房門,稍稍揚了揚下顎,眸光一沉,玄燁幽幽說道:“朕要做什么事,朕要……什么人,莫說是后宮妃嬪,便是皇祖母……也阻不了朕。移你來暢春園,是為你好……你不該胡思亂想?!?
氅角微揚,令人窒息的黑影一晃,睡塌重見光亮,心頭卻愈發(fā)堵悶,芝蘭悶悶地僵靠著錦墊,凝著那襲身影飄然出屋。詩云,道是無晴卻有晴……便是如此嗎?那為何……非但無心如鹿撞的雀躍,卻是痛徹心扉的心悸?他……是自己豁出性命亦愛不得、配不上的人……甚至連解釋都是霸道的。自己的痛心疾首,在他眼里,不過是無理取鬧罷了。
仿佛深陷漩渦泥潭中,無法自拔,愈掙愈陷,芝蘭感到虛脫般無力,一瞬,甚至懊悔牡丹銀簪為何不再往下移稍許,直戳心窩,如此便各得其所了……救駕有功,阿瑪或許能扶著自己的靈柩,向主子討要夢寐以求的夙愿;長眠地下,自己便能掙脫命運的天羅地網(wǎng),或許,在他心頭漣漪尚未蕩平之際,抽身離去,便能如一粒塵埃沉在他心底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咚咚……
芝蘭急急拂淚,移目門口,眸光頃刻點亮。
“芝兒姐姐……”銀月顧不上宮中禮數(shù),碎步小跑奔至塌前,嘟著嘴,噙著淚,帶著哭腔低聲說道,“嚇?biāo)牢伊?。昨日我隨惠嬪娘娘去乾清宮……才知你出了事?!?
銀月的手真暖,芝蘭不由緊了緊五指,擠出一絲笑,道:“小傷,無礙的,放心。你……怎么來了?”
“梁總管去惠嬪娘娘那兒……把我借來照顧姐姐的。”銀月牽著芝蘭的手,盈盈坐下。
咳咳……魏珠站在門口,佯咳兩聲。
低瞥一眼門前,銀月急急說道:“芝兒姐姐,劉御醫(yī)正在門外候著,不如請他進(jìn)來看診吧?”
愣愣搖了搖頭,芝蘭緊了緊銀月的手。銀月唯是扭頭對著魏珠努了努嘴,嘀咕道:“這回我不能依著姐姐?!?
“銀月……別人不懂,便也罷了,為何你……”芝蘭欲言又止,眼眶發(fā)紅,稍稍別目。
“芝兒姐姐,你的難處、苦處,我都懂。只是……現(xiàn)在不是逞強的時候,況且你的確救駕有功,請御醫(yī)看診,也情有可原,不會落人口實的?!便y月握了握微微發(fā)涼的手,篤定勸道。
凝視這兩汪清澈見底的明眸,一年下來,銀月已脫胎換骨,少了些怯弱羞澀,多了幾分沉著鎮(zhèn)定……嘴角不由浮起一絲欣然笑意,芝蘭微微點頭,噙著淚花,贊道:“銀月……你長大了,我聽你的?!?
銀月不由莞爾,又松手?jǐn)n了攏錦衾。
喝過劉御醫(yī)開的退熱方子,又請醫(yī)女換了藥,已近亥時,芝蘭卻毫無睡意。銀月被魏珠叫出去整理細(xì)軟,屋里一時又空空落落。茫然盯著帳幬,門嘎吱開了,芝蘭也不曾移目,輕輕問道:“銀月……外面還在下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