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煉是你和別人的骨肉,容若也是我和你的骨肉,也是我豁出命生下來的…你廢太子立沈煉,唐瑛,不服。”
宣離帝耳邊一陣轟鳴,他終于認清了床邊這張酷似花銀的臉,那不是花銀,是唐瑛,是唐瑛…宣離帝驟然倒在枕頭上,怒指唐瑛道:“是你,是你!你騙朕,你不是她,你不是她!滾,滾出去…滾,滾出去…朕要見銀兒…來人,來人,宣襄王府…宣沈嘯天和沈夫人入宮,宣!來人…宣…宣…”
寢宮空空蕩蕩沒人應答,太醫早已經被支了出去,崔公公去了鳳鸞宮,其余宮人見瑛貴妃母子進來也是避讓出去,偌大的屋里哪里還有可以宣旨的宮人…
——“來人…來人…宣…宣襄王…”宣離帝揮舞著雙臂無望的啞聲喊著,“來人吶…”
“來人…吶…”宣離帝的喊聲越來越微弱,卻沒有人應他一聲。
唐瑛緩緩站起身,“嘶”的一聲將手里的詔書扯做兩半,又一片一片的扯成碎片,揚手飄飄蕩蕩的揮下…落在了宣離帝蓋著的被褥上,染著點點烏黑色的血水…
——“來…人…吶…”
唐瑛看見了床沿邊臉色煞白的龍櫻,戚戚低笑道:“我雖非貴族重臣的出身,卻一直自認皇上寵愛,貴過了所有的妃嬪,包括貴不可言的龍家女兒。天不憐龍女,更誤我一生,淑貴妃,我慘過你。皇上不愛你,卻沒有騙你,他卻騙我一生,到死都要作弄我們母子,為了那個得不到的女人…都是為了那個女人。你剛剛一字一句聽見,你覺得是我對不起皇上,還是皇上對不起我們?”
龍櫻再是大家出身寵辱不驚,也從沒見過這樣慘烈的景象,一時間怔的說不出話來,見宣離帝已經氣如游絲,膝蓋一軟跪倒在地,“皇上…”
沐容若走上前幾步,拂袖冷傲道:“父皇彌留之際,身邊也缺不得妃嬪守著,淑貴妃,父皇也算是對你寵愛有加,不如,就由你看著父皇。你的云凰公主…就暫時由錦繡宮替你照顧,待父皇走完這最后一程,本太子順利登基…再把公主交還給長春宮,如何?”
龍櫻瞥了眼撒落一床的詔書碎片,埋下頭低聲道:“臣妾…一定會好好陪著皇上,絕不離開半步。”
唐瑛飄忽著步子走到沐容若身邊,沐容若低聲道:“母妃,這會子,你是真的死心了么?”
唐瑛眼角又紅卻沒有回答自己的兒子。
次日,宣離帝病情危重的消息已經傳遍了蒼都朝野,天才剛亮就有多位重臣求見皇上,卻都被沐容若一一擋了去。鳳鸞宮皇后那頭,聽說是二皇子獵下的獐子害的皇上如此,皇后連夜宣了沐延朗,一碗毒酒逼的他自裁謝罪。沐延朗出身不好,母妃又沒有顯赫的母家支撐,匆匆赴死也是沒有敢嘀咕半句,何況是他害的父皇垂危,這樣的孽子也不該茍活在世上。可憐沐延朗一個燕國的二皇子,活著不受人待見,死了也是無人覺得可惜。
軒轅殿外的漢白玉石階上,幾個大臣已經踱步了許久,端王爺沐文睿眉宇緊鎖,不住的擊著掌心大聲嘆息,身后的世子沐青辰也是有些焦慮,口中嘟囔道:“父王,怎么說您也是皇上的親弟弟,其他人可以不見,太子怎么能把父王您擋了去?不如,咱們再去一次?”
——“放肆。”沐文睿怒道,“都什么時候了還敢胡言亂語?”
沐青辰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說的不對,幾步走到沈嘯天身旁,湊近道:“襄王爺,您說句話,我哪里說錯了?現在站著的不是親貴就是燕國元老,皇上垂危哪有不見大臣的道理?”
沈嘯天看了眼端王,搖頭道:“這的確有些不好說,也許是皇上病的太重,太醫讓他好好休息吧…”
沐青辰頓顯沮喪,他有些懷念沈煉在的時候,那小子敢說敢做,如果有他在,這個得志的驍武侯一定不會如此窩囊,把太子沐容若喊出來質問幾句也好。
急促的步子傳來,沐青辰抬頭去看,只見崔公公撣著拂塵小跑過來,朝諸位大臣鞠了一躬,“各位大人請回吧。”
沐青辰急道:“皇上到底如何?”
崔公公露出哀色,“如何?昏昏沉沉說不出幾個字,世子放心,皇上身邊有淑貴妃守著,淑貴妃細心妥當,把皇上照顧的很好。諸位大人就算這個時候進去面圣,皇上也是交代不了什么,安心先回去吧。”
——“淑貴妃照顧皇上?”沐青辰略微松了口氣,龍櫻是出了名的賢淑,他信不過沐容若,卻對龍櫻放心,有這個龍家的女兒在,沐容若應該使不出什么陰招,“那就好,那就好。”
幾人對視了幾眼,一起往朱雀門走去。軒轅殿外只剩崔公公老邁的身影在初秋的風中搖搖欲墜,崔公公忽的喊道:“辰世子,請留步。”
沐青辰頓住步子,扭頭道:“公公喊我?”
崔公公點了點頭,“前幾日您說世子妃覺得淑貴妃送去的姑蘇嫩蓮子很是美味,您問老奴宮里還有沒有,世子您忘了?”
——“額…”沐青辰眨眼一愣,“嫩蓮子?…好像有那么回事。”
崔公公又走近了幾步,低聲沉穩道,“宮里這幾日事多,可世子囑托老奴記在心里,那蜜餞宮里已經沒有,但是…襄王妃喜歡吃嫩蓮子,當時該是送了她許多,世子可以去找襄王妃問一聲,也許,會有意外收獲。”
見沈嘯天走出去挺遠,崔公公壓低聲音提醒道:“世子記住,去找襄王妃拿嫩蓮子,王妃熱心又懂藥膳,她一定可以幫到世子。”
“我記住了。”沐青辰若有所思道,“我會去的,多謝公公。”
望著沐青辰走向朱雀門的背影,崔公公不禁垂目唏噓:“皇上,老奴只能做到如此…見不到花銀最后一面,您是一定不會合眼的…”
沐青辰回味著崔公公的話——“嫩蓮子”?怎么會有人喜歡吃嫩蓮子?他也算熟知龍絡的口味,這丫頭喜歡甜食,怎么會喜歡吃心蕊苦澀的嫩蓮子?難道是崔公公記錯了?不該啊,他可是宣離帝身邊跟了幾十年的內侍,自小服侍的妥妥當當深得皇上信賴,要是連旁人一句話都記錯,怎么可以在圣上身邊待了這么多年?
——不對。沐青辰頓悟出什么,分到各府邸的物件都是內務府操持,嫩蓮子而已,哪里犯得著皇上的內侍掛心?自己問誰也不會問到崔公公身上…難道,這個老仆…話里另有深意?
——嫩蓮子,襄王妃…去見襄王妃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獲…一定要去見襄王妃。
襄王府
花銀也一早得知了宣離帝垂危的消息,她整整半日都獨自待在別苑里,淡漠的眉眼里看不出波瀾,像是一切都和自己沒有問題,又似乎藏著沒人可以察覺的深續。
世子沐青辰對妻子龍絡體貼入微是蒼都出了名的,見沐青辰來王府討嫩蓮子也是沒人覺得奇怪,花銀見世子到訪,抿了口已經有些涼的淡茶,竭力讓自己和平日一樣自然。
——“嫩蓮子?”花銀眉心輕動,“辰世子從哪里知道妾身有嫩蓮子?”
“崔公公啊。”沐青辰脫口而出,見別苑也沒有旁人在,沐青辰走近一步低聲道,“襄王妃,我是覺得有些奇怪,我蠢鈍不記事,可也記得自己沒問他要什么蓮子。崔公公再三暗示讓我來找王妃您...是有別的事么?”
——嫩蓮子…
——“你剝了一個時辰才剝出這么一勺蓮子芯?既然你說蓮子清火,朕就賞給你吃,你要是一口都吃了,往后你送來的吃食,朕一定都吃的干干凈凈;要是你不吃…你就把這些個吃食都原封撤下去,看太后怎么罰你。”
——“銀兒,朕逗趣你呢,你怎么都吃了?死犟的臭脾氣,蓮子芯有多苦,你…朕拿你怎么辦才好!吃吧吃吧,苦死你才好,你記著這個味,朕要你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朕…”
花銀抬起眼看向有些茫然的沐青辰,“世子和王爺他們沒有見到皇上?”
“沒有。”沐青辰露出沮喪,“在軒轅殿外頭等了一個多時辰,太子說皇上病重昏睡,無法見任何人。父王和其他人擔憂皇上龍體但又是沒有辦法,聽太醫院傳來的話,皇上…怕是沒有多少日子…”
花銀面色蒼白,扶住石桌低緩道:“皇上身邊是哪位娘娘守著?皇后?還是玉嬪?”
“都不是。”沐青辰臉色緩和了些,“是淑貴妃。淑貴妃是個得體的人,有她在皇上身邊照顧,該是能踏實些吧。”
見花銀隨口問了些話,卻是一句都沒有重點,沐青辰有些疑慮也不便直接問,躊躇的眨著眼不知道是該留下還是告辭。話是帶到了,可自己哪有什么意外收獲?
花銀看出沐青辰想問又問不出的窘態,略微想了想道:“辰世子這兩日有事么?沈煉約莫這幾天就要到蒼都,他這回是獨自去漣城,孤身回蒼都…辰世子方便去城外迎一迎么?”
沐青辰一拍大腿,“差點忘了沈煉就要回來,我和他情同兄弟,王妃不說我也會出城十里迎他,王妃放心。”
見花銀說完話,沐青辰看著自己也問不出什么,只當自己被老糊涂的崔公公擺了一道,抱拳鞠了一躬就告辭離開。別苑里,花銀眸子里閃出晶瑩的亮色,含著滾滾淚水卻怎么也沒有落下。
——“你記著這個味,朕要你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朕…”
你都要死了,還記著我做什么…你怎么就要死了呢…你欠我那么多,一死就是扯清了么…
花銀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伏在冷冰冰的石桌上飲泣出聲。
暮色時分,天邊晚霞漸落,彎月輕起,色澤淡的讓人難以看清,夜空竟是一片荒蕪,讓人涌起莫名的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