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姐,你要去冰窟么?”
——“噓…萬無一失,你信長姐。”
——“除了爹和大哥…誰可以…”
—— “你乖乖的,可要替長姐保守秘密,我只有你這一個妹妹,長姐與你說,也是舍不得你…”
——“我不會說的…絕不會告訴旁人…絕不會…”
龍怡悠像是想起了許多舊事,她的柔情凝固在了臉上。
“怡悠。”昆鵬追問道,“你想到了?是誰?”
龍怡悠抬起眉眼,搖著頭道:“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昆鵬不甘道,“這個人害的我們?nèi)绱耍侵浪降资钦l,我絕不會放過他。”
龍怡悠拉了拉昆鵬因憤怒而繃緊的手,“如今我們好好的重逢,已經(jīng)夠了。”
昆鵬仰頭深吸了口氣,點(diǎn)頭道:“所幸如此,那就…不再計(jì)較什么了。”
龍怡悠輕伏在昆鵬堅(jiān)實(shí)的肩膀上,她的眼前閃過妹妹龍梨俏麗美艷的臉孔,龍怡悠垂下睫毛,不想再記起什么。
龍怡悠瘋病治愈,龍府上下都為這個可憐了二十年的女人感到高興,瘴毒可解,但龍梨的瘋病不是瘴毒所致,又能不能治好?
龍梨住著的別苑被數(shù)十名金刀護(hù)衛(wèi)團(tuán)團(tuán)圍住,除了一日三餐,再沒有人去看這個宣離帝的皇后一眼,兄長大嫂如此,幾個侄女侄子也是。下人們暗暗揣測,這個女人在蒼都到底和兩個侄女結(jié)下了什么仇怨,連最賢淑仁慈的龍櫻也不去看這個皇后姑姑一眼?
門可羅雀的別苑外,今天卻忽然來了一個人。
龍怡悠一身白絹長裙,未嫁之身沒有盤發(fā),黑發(fā)綰做斜髻,耳邊垂蕩著縷縷青絲,看起來和龍櫻龍?bào)阋粯拥那啻簶用玻t唇皓齒宛如從畫中走出的仙子。
守在別苑入口的金刀護(hù)衛(wèi)有些發(fā)愣的看著清醒如常人一樣的龍怡悠,竟忽然想到了前幾日被龍戎燒毀的祠堂畫像——龍小蝶。這二人亦真亦幻,竟恍惚重疊到了一起。
護(hù)衛(wèi)回過神,趕忙給龍怡悠打開門,還不忘提醒她里頭的龍梨已經(jīng)成了個瘋婦,可得小心些才是。
龍怡悠走近院落,她聽見飄近的低聲吟唱,像是一首古老的孩童歌謠,在許多年前,自己和她一起哼唱過的歌謠。
春柳聽見漸近的腳步聲,急急推門去看,這個婢女生生驚呆在原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龍怡悠,是被自己和主子嘲笑諷刺了多年的龍怡悠…她氣度清雅高貴,容顏秀美絕塵,就算只是一件素凈平凡的白裙,穿在她的身上也勝過了最艷麗奢靡的鳳袍。
——“大…大小姐…”春柳惶恐的喊出這個久遠(yuǎn)的稱呼。
龍怡悠對春柳淺淺一笑,春柳有些恍惚,她不知道龍怡悠是不是記起了她,她對人還是那么謙和溫柔,對妹妹是這樣,對婢女也是。
龍怡悠邁過門檻,她聞到了一股多日不見陽光的難聞氣味,她看見了盤做在床褥上低聲哼唱的妹妹,龍梨灰白的長發(fā)垂落在混雜的被褥上,昔日滿是風(fēng)采的鳳目已經(jīng)不見半點(diǎn)光亮,憔悴的像是一個花甲的老嫗。
聽見腳步聲,龍梨緩緩抬起頭,她蒼白的臉上忽然溢出驚恐,直勾勾瞪著走向自己的龍怡悠,枯瘦的手指伸向她的臉,“昆大哥,你來看我了么?”
春柳只當(dāng)龍怡悠是來找自己主子尋仇,幾步上前擋在了龍梨身前,哀聲道:“大小姐,我家夫人今時已經(jīng)瘋了,她已經(jīng)得了懲治,您…您就饒了她吧。怎么說她也是您的親妹妹…大小姐,您最疼愛的也是這個妹妹…”
春柳話還沒說完已經(jīng)被龍梨一把狠狠推開,龍梨伸長脖子嗤嗤笑看著龍怡悠,啃咬著手指道:“昆大哥,你終于還是來看我了,你是要帶我走么?昆大哥?”
龍梨忽的哇一聲嚎哭了出來,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哭道:“不是,你不是來帶我走的。你是…是來殺我的對不對…昆大哥…”龍梨跪在了床上,不住的磕著頭道,“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告訴的大哥…是我…昆大哥,昆大哥不要怪我啊…”
——“是你…”龍怡悠喃喃自語,她張開手心想碰一碰這個最心疼的妹妹,可指尖還沒碰到什么,龍梨已經(jīng)觸針一樣閃躲開來,蜷縮在床角,像一只可憐的貓,“真的是你…”
龍梨抱著雙膝,埋下的頭顱悄悄抬起,大眼嗔嗔凝望著她眼里的昆鵬,發(fā)白的唇微微張開,帶著惱怒低幽出聲:“昆大哥…怪你。你為什么喜歡姐姐,為什么不喜歡我?龍女世代為后,你們怎么可能會在一起?”
龍梨魔怔一般繃直身子,凹陷的鳳目流轉(zhuǎn)打量著她以為的昆鵬,“你應(yīng)該喜歡我的,你要是喜歡我,就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了…你不該怪我,你要怪的是自己,是自己吶。”
龍怡悠閉眼長嘆,咬唇低聲道:“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么?我走之前,會留一件禮物給你。梨兒有了這份大禮,今生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不會再任人主宰無從選擇。終有一日會覓得蕭郎,快活一生。”龍怡悠捋開龍梨掩面的白發(fā),直視著她迷離的眼睛,“二十年前,如果不是你向爹和大哥告密,冰窟之謎早已經(jīng)大白于天下,我不會進(jìn)宮為后,你也不用替我進(jìn)宮蹉跎,就算失了榮華富貴,總也可以得一世的自由快活。貝闕珠宮,不過是龍氏女的華麗墳冢,我龍怡悠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死也不會在那里郁郁一生。”
龍梨歪著頭像是在聽龍怡悠絮絮的給自己說著故事,神色安靜宛如孩童。
“梨兒。”龍怡悠撫摸著龍梨灰白的長發(fā),“我不會怪你。”
——“昆大哥不怪我?”龍梨露出孩子一樣歡快的笑容,“昆大哥你真的不怪我?”
“不怪你。”龍怡悠眼眶有些濕潤,“真的不怪你。”
“那你是來帶我走的嗎?”龍梨攀上龍怡悠的肩膀,期盼的看著她的眼睛,“梨兒知道你從夏族來,人人都說那里荒蠻困苦,但是梨兒不怕,梨兒跟著你,去哪里都不怕。”
站在一旁的春柳已經(jīng)哭出了聲,生怕被主子看出,趕忙背過身去。
“是要走了。”龍怡悠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妹妹,“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
——“再也不回來?”龍梨拍起手,“再也不回來!”
龍怡悠扶起妹妹的身子,單薄的身體轉(zhuǎn)向院子。
——“昆大哥。”龍梨癡癡喊了聲,“你不要忘了…不要忘了來接我啊。”
龍怡悠沒有再應(yīng)她,屋外的陽光灑在她雋永的臉上,一如她光明的后半生。屋門咯吱關(guān)上,床褥上的龍梨含糊不清的哼唱聲又幽幽響起,龍怡悠終于想起了這支歌,可惜,已經(jīng)太晚。
冰窟的廢墟前,龍戎每日都會久久徘徊,他眼前滿是龍府當(dāng)年的恢弘,帝王親臨,賞賜不絕,滿目看去都是貴不可言的榮光,一切,都是仰仗著冰窟里的秘密。而今秘密化為灰燼,冰窟也在自己手里毀滅,龍戎蒼老的臉頰動了動,這張臉每天醒來都會多上幾條深紋,龍戎知道自己已經(jīng)老去,一如再也無法崛起的龍氏。
龍戎看了廢墟許久,蹣跚轉(zhuǎn)身看見了一個走向自己的身影,那身影娉娉婷婷,宛如畫中復(fù)生的龍小蝶。
——“是你…”龍戎終于看清,那不是龍小蝶,是自己的親妹妹龍怡悠,治好瘋病的龍怡悠。
龍戎不敢再看,慌忙背過身望向廢墟,可龍怡悠絕塵美好的臉龐卻在眼前揮之不去,恍如魔影。
“怡悠是來和大哥告別的。”龍怡悠沉靜發(fā)聲,“二十年幽幽歲月,怎么說大哥也有照顧我的情意,大哥有苦衷,有忌憚,怡悠…并不怪你。”
“怡悠…”龍戎還是不敢去看自己的妹妹,“大哥不是一個人,大哥肩上…是龍氏全族…當(dāng)年種種…”
“當(dāng)年…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龍怡悠看著滿目廢墟,猶如顯赫龍府永遠(yuǎn)不會愈合的疤痕,“大哥,珍重。”
龍戎等了好一會兒身后不再有動響,他終于轉(zhuǎn)身去看,暗夜里不再有人影閃爍,幽徑深遠(yuǎn),訴說著這座大宅太多不為人知的古老故事。他眼前又閃過龍小蝶澄定溫婉的面容,身子不禁一個哆嗦,在夜風(fēng)里抱緊了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