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拍打著海岸，潮水洶涌而來，大風呼嘯席卷，而深秋黎明的天空卻晴朗高遠，在這大天大地之中，在海上掙扎的漁船和岸邊親人的痛哭顯得那么渺小而無力。

整個漁場的人都聚集在港口，即使幾個小時都已經沒有一艘漁船出現在海平面上，大家還是執拗地等待著。

那是親人的命，他們的期盼和牽掛是狂風巨浪中永遠點燃著的燈塔，任何時候都不會熄滅。

直到太陽升起，海浪達到最大，已經徹底沒了希望，等待的人們還是不肯散去。

小土豆在黎明前已經回來，給周小安裹上一件厚外套，沉默地陪著她。

這個時候，誰都沒有心情說一個字。

最后還是江書記最先站出來，損失越大他越要挑起重擔，家屬需要安撫，損失需要計算，堆積的海產必須趕緊處理，漁場還得繼續運轉，“保衛科的人留下來維持秩序，照顧好情緒激動的家屬?！?

他并沒有要求其他人都跟著他一起回到工作崗位上去，可慢慢的，漁場的職工還是都跟在了他身后。

小土豆輕輕開口，“江書記的兒子也在外海漁船上工作，還沒回來。”

所以即使是傷心欲絕的失蹤職工家屬，也沒人去指責他的失職，大家都自覺地跟在了他身后。

漁場職工潮水一樣慢慢撤去，黑壓壓一片，在巨大的海浪轟鳴中聽不到他們的任何聲音，像一出沉悶壓抑的默劇。

忽然寧大姐從碼頭最高的堤壩上跑下來，一邊跑一邊揮舞著手臂激動地喊著什么，海浪和大風中誰都不知道她在喊什么，只看到她滿臉狂喜，脖子上火紅色的長紗巾在風中飛舞著，像一團火一樣迅速靠近。

真的如火種一樣，遠遠看她攔住了江書記，接著整個漁場職工隊伍迅速被她點燃，喜悅比海浪漫延得還快，從遠到近，大家的狂喜如火般席卷而來。

“安安！外海漁船被解放軍救去千山島了！”小土豆抱住周小安轉了好幾圈，笑得一嘴白牙在燦爛的晨曦中閃閃發光，“你聽見了嗎？寧大姐說千山島發來電報，他們昨天起浪的時候就派出巡邏艇把外海來不及返港的漁船接到千山島的軍港去了！”

周小安被轉了好幾圈才反應過來，心里死死壓著的巨石驟然消失，由衷地跟大家一起喊了起來，“感謝親人解放軍！”

是啊，感謝親人解放軍！總是在最危難最絕望的時刻挺身而出，總是鋼鐵長城一般守護著祖國和人民，只要有他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依托信賴，都能在絕望中不放棄希望！

回到廠部，寧大姐把千山島駐軍的電文給大家看，千山島駐軍一共護送十九條外海漁船進入軍港，在海面上營救了一百多人，現在滯留千山島的漁場職工有三百一十二人。

而現在出海未歸的船員一共有三百五十一人。

失蹤三十九人，毀壞船只十二條。雖然每一條生命都是寶貴的，可相對于漁場徹底被毀，幾千職工葬身魚腹，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大家再次由衷地長嘆一聲，感謝親人解放軍！

得知了最后的結果，周小安就跟著漁場的接待人員去招待所了，她鴕鳥般不愿面對后面的事，也不敢去看那些痛失親人的家屬們的痛苦。

現在他們是漁場的大功臣，整個漁場把他們奉若上賓，可即使是招待所最好的房間，小土豆還是不滿意，頂著大風去拿了新床單被套，甚至還要換人家的窗簾和鐵架子床。

周小安趕緊攔住他，“別折騰了，漁場現在是困難時期，咱們別給人家添麻煩，我能睡的?！?

小土豆不情愿地嘀咕了一聲，“我自己換又不用他們費事。”可還是沒有再動作，“這里的床板底下大多有蟑螂和臭蟲，跟咱們沛州的還不一樣，蟑螂有這么大，黑色的還長角，臭蟲咬一口全身起紅點子！”

周小安坐到他新換的床單上眨眨眼睛，一點都不怕，“還有老鼠！小土豆那么大一只！”

小土豆一下笑了出來，“別緊張，我逗你玩兒的，什么都沒有，就是床板有點發霉，鐵架子床一翻身就吱吱響，怕你睡不好?！?

可周小安卻意外地睡得很好，路上折騰了三天，到了千山鎮又擔驚受怕了一晚上，躺到床上就開始迷糊了，雖然床板確實有霉味兒，鐵架子床不翻身也吱吱響。

她一直睡到傍晚，被寧大姐叫起來喝了幾口粥又開始犯困，又是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才總算清醒過來。

小土豆聽到她房里的動靜就過來敲門，“安安，你要起來嗎？風停了，天氣可好了，我帶你去海邊玩兒，退潮之后能撿到漂亮的海螺，還有海星和小螃蟹?！?

周小安起來的時候招待所里只有她和另外兩名一起過來的女孩子，其他人昨天上午休息了幾個小時就去漁場幫忙了，甚至今天一大早又過去晾曬場幫著去曬海貨。

劉廠長和唐副廠長還保留著老傳統，工作上對女同志總是寬容而且有所照顧，廠里除非自己強烈要求，否則他們是不鼓勵什么鐵姑娘的。

到了外面表現就更明顯，讓幾個身體單薄的女孩留在招待所里正常作息，叮囑他們好好休息，不用跟男人一樣去拼。

劉廠長一向溫和，說出的話也讓人舒心，“女同志體力上本就跟男人不一樣，你們來是干精細活動腦子的，等算賬的時候你們再上陣！這些體力上的事就交給男同志吧?！?

唐副廠長就沒這么可愛了，“來的時候顛了三天，回去還要顛三天呢，你們要是路上病了就更拖大家后腿了，都在招待所里好好待著！這些活你們去了也幫不上大忙！”

最后除了作為領導嚴格要求自己的寧大姐和另一位立志成為鐵姑娘頂起大半邊天的女孩，其他女孩子都聽話地留在了招待所里好好休息。

周小安起床，吃著跟家里味道一樣的早飯，點點黃橙橙的雞蛋羹上切得細細的小蔥花，喝一口文火慢燉熬出油的大米粥，“小土豆，你在千山鎮混得很不錯嘛！”

又是雞蛋又是大米的，還能混進招待所廚房自己開小灶！

小土豆給她夾了個沒有她一半拳頭大的小花卷，對此很是慚愧，“這里沒有新鮮水果，也找不到綠色蔬菜。”

沒有這些他真不知道要給安安吃點什么，勉強拼湊出來的早飯哪里就不錯了？

周小安也不說什么，這小孩兒死腦筋，她說什么也沒用，“我也帶了雞蛋和大米，還有蘋果、橙子和一些蔬菜，咱們不能真的閑著什么都不干，待會兒借用招待所的廚房給劉廠長他們也好好做頓飯吧?！?

小土豆垂下眼睛，嘴角繃得緊緊的，“嗯，我就說是我從過路的卡車司機那里買的?！?

周小安喝了一口粥，才輕輕跟他說了一句，“你不要擔心?！?

擔心什么兩人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