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戶有處好娼家,叫做蜻蛉閣,樓房全用明式建筑,前后三進,中有主樓,高兩層半,內蓄娼妓二十余名,首艷叫武田芳子,據說是某個失勢大名的女兒,來歷奇特,又得中土老鴇調教,不但能說大明官話和福建、徽州方言,甚至還能唱幾句江南小曲兒。因集華、倭之長,華人私商貪她是新奇倭貨,日本豪族愛她有大唐味道,因此兩得便宜,身價甚高。
“不過,蜻蛉閣不止是一處娼家。”陳吉說。
“那里還是什么地方?”李彥直問。
陳吉道:“平戶的許多私密消息,都是從那里傳出來的,還有人說那武田芳子根本就是一個女忍!”
李彥直哦了一聲,道:“女忍啊,那可更有意思了。”
陳吉勸道:“三公子,就算傳言不確,那武田芳子不是女忍,但蜻蛉閣九流雜處,耳目眾多,我們若防范周密,恐壞了三公子的興致,若防范不密,又怕我們向三公子稟報回復時泄露了機密。”
李彥直卻道:“不,我們就住那里。”
娼家都是打開門做生意,一般是給錢就行。高級娼家為了擺譜表明自己有品味,有時候也會在金錢之外有所計較,另有一套光靠金錢走不大通的規(guī)矩,像武田芳子這樣當紅的首艷,就是要點名她一般也要排隊。但李彥直名號到處,娼頭二話不說,馬上就應承了下來。一個龜公叫麻生的說:“芳子都還沒點頭呢,就這樣答應,好嗎?”
“你懂什么!”那娼頭說:“來的可是中土的一位孝廉啊!聽說還是個解元!什么叫解元?解元就是舉人考試第一名啊!那鐵定是未來的進士了!這樣的人來到蜻蛉閣,那是給我們加身價啊!”
須知大明之強,不止在經濟與軍事上,就是文化力上以有強大的影響力!中國人東渡日本,稍有力量有知識者無不被倭人目為上邦佳客,其中尤以儒生與和尚兩種人在日本最受歡迎。只是和尚東渡的尚多,儒生東渡的少,物以稀為貴,故大明儒生在日本的地位,更見超然,有功名的儒生到了日本,哪怕只是個秀才,諸大名也樂于避席待客,至于舉人那就更不得了了。所以平戶自傳出一位考了省試第一的大才子到達日本,臨近的豪族、名僧都有延請之意。
因此故,那娼頭都不問李彥直愿意贈什么價錢,直接就答應了,又籌謀著要將一個訓練了很久、尚未上市露臉的秘密武器獻給李彥直,請他破瓜,心想:“幸子若蒙這位李孝廉垂幸,一轉身必定身價百倍!假以時日,又是一個芳子!”
當日李彥直帶領蔣逸凡、林道乾、周文豹、蔡三水以及使喚童子兩人、帶刀武士四人駕臨蜻蛉閣,進門時整個蜻蛉閣的所有妓女、龜公全部出動,以鮮花鋪道迎接,娼頭跪在最前面,用福建話高叫“孝廉老爺”,妓女們在帷幕花叢后伸伸腦袋又假意躲藏,作出種種風騷姿態(tài)希望能引起李彥直的注意。
李彥直卻只掃了一眼,對蔣逸凡笑道:“如何?”
蔣逸凡笑道:“跟江南名院那是沒法比!不過在倭國想必算不錯了。三公子你就將就將就吧。”
麻生將這一行貴客迎入閣樓內,又要表演他們精心準備的歌舞,李彥直揮手道:“免了罷。”因道:“伺候我的人安排好沒有?”
娼頭忙喚武田芳子,兩方布幕后走出一個穿著寬松和服的艷妓來,蔣逸凡看女人先看腿,見她的小腿有些短,不免微微搖頭,再往上看,一雙豐乳著實可觀,心下便喜,再瞧容貌時,眉細長,嘴小小,甚有海外風味,只是雙眼眼角抹了胭脂,紅得如血,于嫵媚中又透露出些許妖艷來,蔣逸凡心頭大動,便湊過來對李彥直道:“三舍,這個艷妓不錯,讓給我吧。”
李彥直斜了他一眼,摸出一封書信來給他,蔣逸凡問:“干嘛?”李彥直道:“山口大內義隆邀我過海一聚,我暫時抽不開身,你和張岳去準備準備,你作正使,張岳作副使,代我去回復他一下——記住,可別把事情搞砸了。”
蔣逸凡叫道:“什么!你……你怎么可以這樣!這個時候叫我……”
李彥直冷冷瞪了他一眼道:“不分輕重!”
這四字一出口,蔣逸凡便如被李彥直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不敢再鬧,領命出閣去了。李彥直摸了摸武田芳子的下巴,武田芳子翹起臉來,似在期待,不出一言,卻已風情萬種。若是別的男人到此,猴急的便忍不住了,愣頭青說不定就此癡了,但李彥直雙眼卻好像根本就沒在看她,手撫摸著她下巴時,也只像只是不經意地在撫摸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皿,卻道:“我休息的地方在哪里?帶我去瞧瞧吧。”
武田芳子一呆,心里對自己容貌風情的自信便打了個折扣,有些不高興,卻又不敢發(fā)作,額了一聲,慢慢站立起來,碎步慢行,在前引路。
她的居室卻在這主樓的二樓,上面更無房間,左右則各有廂房,林道乾、周文豹和蔡三水分別住進了左、右、下三個房間,將武田芳子的臥室牢牢拱衛(wèi)住了。又有一個日本武士、一個日本童子跪在門外候命,日本武士按刀居左,日本童子按膝居右。
這個房間又有里外兩間,里間安床,外間安桌椅。
李彥直住進去后,也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每日總有七八撥李家的人到蜻蛉閣來向李彥直請示,有時候就在房間里開個小會。開會時武田芳子就會被要求到里間去不許出來,或直接讓她出來暫避。
按理,這等防范已算是嚴密了,但自李彥直入住以后,偏偏就不斷有秘密消息從麻生那里傳出來,先是島井仁得了樁大好處,以低于平戶市價一成的價格成批地包攬了李氏的生絲,跟著神屋、今井與林氏又得到消息,分別以高出北九州市價二成的價格賣出了許多陳糧。這兩筆買賣都是秘密進行,但大量貨物進出,終究不可能無跡可尋,因此靈敏一些的商家便都從中窺破了一些端倪。
島井仁先來尋今井家派在平戶的代表今井宗久道:“聽說李家從你那里購入了大批陳糧,可有此事?”
今井宗久雖然十分年輕,但年少聰慧,忖道:“島井先生是前輩,我到平戶來時常得他照料,不好直接對他說謊話。再說這個商機已經過去了,跟他說了也無妨。”便點了點頭,道:“李氏商隊是從澎湖來,聽說那里才遭到南蠻人的襲擊,誤了農時,澎湖餓怕了,所以他們的商船無論到哪里都拿糧食壓艙,那李孝廉到日本后也派陳吉暗中去打聽糧價準備購入。我北九州去年本有余糧,今歲倉儲較足,糧價平穩(wěn)走低,不過大糧商都遮掩著不肯透露虛實,以免糧價下挫,他李家初來乍到,陳吉平素又專注于生絲,對糧價的內部行情其實不甚了了,我收到消息之后便趁機唬了他們一把,從中賺了一筆。”
島井仁問:“經你手賣給他們的有多少。”
今井宗久便用手指比了個“六”數,島井仁驚道:“那你可知神屋與林氏幾乎和你同時也賣糧給他們了么?”
今井宗久道:“聽說了,只是不知價格如何。”
“價格我沒打聽到。”島井仁說:“不過從各方面信息推測,神屋和林氏經手的糧食,可能分別是這個數和這個數。”比了個九數,又比了個五數。
今井宗久訝道:“是我的零頭嗎?”
“不是零頭!”島井仁說:“林氏賣得或許比你少些,但神屋肯定賣得比你多!”
今井宗久沉聲道:“他們買這么多糧食干什么,去救荒么?”
“事情還不止如此!”島井仁說:“大概在你賣糧之前,他們才在我這里出了一大批貨!當時我覺得自己是占了大便宜,但聯系了買糧的事情后想想,卻覺得他們以低于市價的價格誘惑我包攬那批貨物,再跟著購入大批糧食,也許根本就不是失誤,而是有心盡快將貨物脫手!再進而屯糧!”
今井宗久的聲音更低沉了,道:“先是急著出貨,跟著又屯糧……他們到底要做什么!這件事情有蹊蹺!啊!他是個舉人,可不是平民,該不會是大明派來圖謀我國的吧?”
“是否是大明派來圖謀我國,尚未可知。”島井仁說:“不過我最近剛剛聽到一個從豐后那邊傳來的消息,我也正是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才對李氏的作為起了疑心!”
今井宗久問:“豐后什么消息?”
島井仁卻先不說消息是什么,卻道:“這個消息,利處甚大,而且我得來不易,不能無償告訴你。”
今井宗久微一思索,已明白島井仁的來意,心想:“這里頭定有大買賣!他若自己吞得下這買賣,就不會來找我了。既來找我,必是需要我協助,但他自己肯定要占大頭。我若不答應他,他必會去找別人。我不妨且答應他,與他分其間之利。”便說道:“我素來視前輩如叔父,如老師,知道這個消息之后,必定不敢外傳,到時候若需要什么行動,今井家也必唯島井家馬首是瞻!”又立下保密的誓言。
島井仁要的也就是他這句話,這才道:“豐后那邊傳來消息,說這次有幾艘掛著島津家旗幟的船只開到大明劫掠,竟然把一個叫李介的商人也給劫持了,似乎還帶到了日本。”
“李介?”今井宗久奇道:“沒聽說過這個人,在大明是個大人物?”
島井仁道:“是不是大人物,不好說,不過這個李介,聽說卻是這位李孝廉的嫡親兄長!”
今井宗久驚道:“什么!島津家……李家……難道……”
“戰(zhàn)爭!”島井仁說:“這件事情若不是誤傳,那后果將有可能會導致李家與島津家開戰(zhàn)!那將可能是自神風吹沉忽必烈的蒙古船只以后,中土與我日本之間大戰(zhàn)爭的引子啊!”
今井宗久道:“所以李氏才要盡快出貨,才要盡量屯糧?可是就憑李家的這支船隊,敢在日本開戰(zhàn)嗎?”
島井仁道:“難說!”
今井宗久沉吟道:“此事干系重大,咱們得設法通知各路強藩,希望他們能聯合起來,讓日本避免一次浩劫!”
島井仁卻悠然道:“若這次來的是十萬大軍,目標又是京都,那我們自然不能掉以輕心。但這次中土只來了幾千人,領頭的只是一位士紳,矛頭又是對準薩摩那群鄉(xiāng)巴佬,雙方無論誰勝誰敗,對兩國大局應該都不會有太大影響才是。”
今井宗久忽然明白島井仁的意思了,低聲道:“那前輩是想……”
島井仁也壓低了聲音,道:“翻覆兩家,從中取利!”
今井宗久問:“如何翻覆?如何取利?”
島井仁道:“我去幫李氏給他和松浦、龍造寺、大內牽線,賺李氏的錢。你去薩摩給島津貴久示警,取鹿兒島的利!”
今井宗久道:“李氏處應該有不少好處,但鹿兒島……一群鄉(xiāng)巴佬,能有什么利!”
“宗久君你這么講就錯了!”島井仁笑道:“別忘了,若是這個消息不是誤傳,那么島津家的船可是剛從中土回來的啊!好容易去了一趟大明,豈有空手而回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