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啟說起武器之事,李彥直微微一笑,道:“你忘了之前武庫司為了捂我們的口送給我們的那筆生意了么?”
風啟呀了一聲,失笑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
原來當初武庫司為了捂李彥直的嘴讓他別上躥下跳,就給了李氏鐵廠一筆生意訂造武器。李氏鐵廠是地方上正規的工坊,武庫司擲下一紙命令,兵部按照武器的市價撥下錢來,經過各層官吏七攔八扣,到了李氏鐵廠手里只剩下不到四成。李氏鐵廠要是按照兵部既定的數量、質量制造兵器非虧死不可,不過官場的潛規則嘛,李氏鐵廠只需造一批繡花枕頭交上來就可,按“慣例”所費資金大概是兵部撥下來那筆錢的一兩成,其余的就算送給李家的利潤了。
兵器交上來以后,武庫司還要審驗,這時候按“慣例”李彥直就該再拿出一部分利潤送給執事官員,跟著就可以順利通過,將這批破銅爛鐵入庫封存。
當然,武庫司的主事、郎中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送這么厚一份“大禮”給李彥直,背后卻又潛藏著一個陰謀——因為入庫兵器也要標明產處的,所以日后武庫司一旦出事,上頭徹查下來,李氏鐵廠也要跟著遭殃,所以李家在賺了這筆錢之后就不得不成為武庫司這個腐敗體系的一分子,只要李家接了這筆生意,李彥直往后就再不能對武庫司加一字之批評,甚至有人奏請徹查武庫司時,李彥直出于自身利害的考慮也不得不力加反對——武庫司的歷代官僚就是通過這樣的手段,籠絡了一批又一批的既得利益者,為這個暗黑的淵藪打造了一堵又一堵的銅墻鐵壁,天知道每一堵墻壁背后還牽扯著多少人!所以當初丁汝夔就算是聽信了李彥直的話,也未必有足夠的力量徹查下去。
所以李家接了這筆生意后,武庫司的人就放心了,他們等待著李彥直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分子,然而讓武庫司的郎中、主事想不到的是,李家鐵廠這次接了這筆生意后卻沒有按照“潛規則”來行事,而是老老實實甚至加工加料地打造了一批好兵器,連同鐵廠倉庫中符合兵部規制的一些存貨,在幾個月前就運到了通州一個倉庫里,只因交貨的時間還沒到,便沒送到兵部來。
這時李彥直道:“古北口的消息傳來以后,我就已經派人去取那批兵器,估計下午就能運到。”
風啟笑道:“原來三公子早有安排,我就說,三公子你不像個會做虧本生意的人。”
李彥直聽了哈哈大笑。
當天下午幾車兵器果然就運到了城外,李彥直從商大節處取得通行令開了城門,接兵器入城,這幾車兵器包括長刀、長槍、腰刀、藤牌、弓矢等等,另外還“附送”了五十支鳥銃,這批武器制作皆甚精良,足以武裝一支一千五百人的軍隊!就市價而言,其實已超出了當初兵部撥下的全款。李彥直取到兵器以后全部留下,只派了個屬吏拿了兩張紙條到武庫司,一張紙條是“交貨”,一張紙條是“取貨”,這批兵器武庫司的主事根本連見都沒見著,然而眼下武庫司諸官員剛剛被御史彈劾,自身難保,而李彥直則正得丁汝夔、商大節等上官的信任,又奉令統兵,臨戰之際,先斬后奏那是常有的事,武庫司官吏不愿在這時候惹事,便大筆一揮把這個程序走完,算是這批武器已入了武庫跟著又被李彥直領走。
武器抵達西直門甕城以后,李彥直先將那五百人部隊武裝起來,至于其他的幾千附屬部隊,則用武庫司提供的破舊武器武裝。他看著尚未用完的那批武器,對風啟嘆道:“我本想以京師之大,幾千精銳總湊得起來,沒想到卻只湊了這五百人!”
胡馬進入京畿之后,北京軍民感覺時間就像拉直了的牛皮腰帶一樣,變得很緊!白河不是長江,蒙古人沒船就砍樹扎木筏,第三日便渡了白河。這時候商大節手下那五萬大軍仍然顯得十分松散,只能在城頭裝裝樣子或搬搬抬抬,根本沒有出城作戰的能力,只有李彥直這一營已部勒停當,戚繼光聽說蒙古人已經渡河,打聽清楚他們渡河用的是木筏,忍不住頓足道:“若是我們能早半日完成部勒,哪怕只是以五百人巡河,中流擊渡,便能叫他們無法過來!”
“早半日?”李彥直臉上掛著冷笑,當然這冷笑不是朝戚繼光發的:“若能早半年徹查京軍、武庫,我們現在還需要怕俺答?”
戚繼光一想也對,最惡劣的形勢已由高層造成,如今他們這些前線將領能做到的,也就只有盡力在這個破爛的舞臺上跳好自己的舞蹈了。
李彥直一邊與戚繼光一起,對所屬部隊進行臨時抱佛腳的突擊訓練,一邊又請求商大節趕緊出兵通州。
通州在北京東面約二十里,這里是大運河的終點,南方來的糧餉、物資通通在這里登陸,這時要將通州的物資都拉到北京已來不及了,反而可能在路上就遇到俺答的襲奪!唯一的辦法就是派一支勁旅前去防守!
商大節也明白這一節,卻道:“派哪支勁旅去?”
他這句話的意思,不是在詢問李彥直,而是在告訴他:現在我手頭根本就沒有“勁旅”可派!
“讓下官去吧!”李彥直請纓說。
但商大節卻不答應,這兩天他到西直門甕城看過好幾次,雖然他對兵法不是很懂,但李、戚二人麾下那幾千人的精神狀態和行走步伐,都很明顯與商大節麾下那“五萬大軍”大大不同,所以他心中已經作了如此評價:“此軍可用!”
不過他不肯將這支軍隊派去守通州,因為:“通州雖然要緊,但京師更是重中之重!西直營若是去了通州,萬一胡馬犯京,緩急之際可如何得了!”
“西直營”并非正式番號,只因李彥直那幾千人駐扎在西直門甕城,故有此稱。李彥直聽了商大節的話后,便知他是要留自己在身邊應急應變了。
大明這邊雖是主場,卻因缺乏能夠野戰的兵馬而縛手縛腳,幸好俺答尚不知虛實,他用兵謹慎,然而謹慎之中又透著大膽!蒙古人的軍隊有一支還在西邊吸引著大明官兵的注意力,但俺答卻率領主力突襲了通州!通州守軍一哄而散,竟然讓他一攻而破。俺答得了通州后暢懷大笑道:“大明無人!如此要地竟不派重兵把守!”
他哪里知道商大節不是不派重兵,而是無重兵可派!
俺答占領通州之后立下營寨,以此作為整個戰線的大本營!跟著飛騎四出,劫掠京師周邊,又派遣了一支約三千人的騎兵,試探性地逼近北京,直犯安定門!
城頭守軍望見無不惶惶,李彥直趕來請戰,商大節不許,道:“現在出戰,徒然泄露了我軍虛實!”
李彥直道:“但人家逼到家門口了我們還不出戰,也是示人以弱!”
商大節躊躇甚久,才問:“可有絕對必勝的把握?”
“戰爭哪有絕對必勝的把握?”李彥直道:“但敵軍遠來,心中亦甚忐忑,我忽然出擊,彼必慌亂!下官有七成勝算!”
商大節正要答應,內閣卻傳來旨意,嚴令商大節不可出戰!
平心而論,內閣的這個命令卻不純粹是出于畏懼,甚至可以說乃是一個精明審慎的決定。
從嚴嵩到徐階到丁汝夔到商大節,這些平時政治立場截然不同的大官僚此刻卻已達成一個共識:“絕對不能正面接戰!”
因為這時的北京就是一只紙老虎,不接戰時還能嚇嚇人,若一接戰,明軍的底子就全漏了!那時俺答不顧性命地大舉進犯,京師勢必失守!
商大節又要退縮時,李彥直道:“內閣群臣為保萬全,有此議也算正常,但總憲領兵督戰,若無半分戰果,等胡馬退去,兵部論功論罪時卻如何自處?將在軍中,君命有所不受!請總憲信我一次!”
商大節聽到“胡馬退去后如何自處”一句,背心沁出汗水來,知道只要北京不破,內閣諸公應該會沒事的,但自己若沒有一點戰功卻得背黑鍋!一咬牙,才道:“好,你去吧!有什么事我擔待著!”
李彥直接了命令,便回西直營中傳令,與眾將士叫道:“胡虜犯我京師,視我中華無人!身為武人,恥辱無大于此!今我請得將令在此!欲以西直營作敢死營,背城一戰!雪此恥辱!將士愿隨我赴死報國者,上前一步!”
督戰隊將巨斧舉起,數千人趕忙一起踏前一步,便有數十人領頭叫道:“我等愿隨大人死戰報國!”
數千人便跟著大叫:“我等愿隨大人死戰報國!”
連呼三次,越呼越是激昂!李彥直大喜,叫道:“國家有此男兒,何愁胡虜不破!”
當下與戚繼光安排部署,等到黃昏,安定門外的蒙古兵將見城中久久無動靜,都有些懈怠了,西直營才在暮色下沖出,待蒙古人驚覺,雙方已相當接近!五十支鳥銃一起鳴響,砰砰聲中,戰馬驚恐亂走,同時后排步兵一起放箭,數百支羽箭破空而來,將十幾個已經上馬的蒙古騎士斃于接戰之前,跟著周文豹帶長刀手沖出,肉搏揮砍,胡軍大亂,騎兵自相踐踏,或在馬上中箭中槍,或跌在地上喪身馬蹄之下,更有人來不及上鞍腳卻被卡住,戰馬驚嚇奔走,竟被活活拖死!
這次接戰起到關鍵作用的是那五百“精兵”,而后面數千人為勝利所激勵也振奮起來,勇敢向前以壯聲勢!數千人在李彥直戚繼光的帶領下追出十余里,直迫通州,俺答大驚,慌忙下令嚴陣以待,因怕被敗軍沖亂了陣腳,造成連鎖潰敗,所以竟不敢出通州迎敵。
戚繼光對李彥直道:“監軍,見好就收!”
李彥直頷首稱是,便收攏兵馬,以五百人斷后,緩緩而退。
俺答在營中眺望,見這部人馬逐勝而來,卻不戀戰,于當退時便退,竟無破綻可尋,便有部下建議派人追擊,俺答一聽冷笑道:“追擊?追得上嗎!這部人馬行動不俗,就算讓你追上了,招待你的怕也是對方的伏擊!”因一改之前的語氣,嘆道:“大明立國百年,果然還是有能人啊!”
李彥直以五百人斷后,命那三千眾沿途收繳戰利品,共得俘虜二百三十一名,戰馬四百五十七匹,又梟首三百六十四枚。
嘉靖年間明軍對蒙古人作戰,哪怕是總兵、總督級別的將領率數萬大軍出擊,經常也只捉到數十人,甚至空手而回,就是翁萬達那樣的名將也是如此,所以李彥直此次出戰實為近十年來罕有之“大勝”!更何況這是在天子腳下取得的大勝!
他退回西直營后,便請命以所得戰利品論功行賞,商大節知他大勝,心情大好,哪有不許的道理?不過等他的許可到達西直門,營內的戰利品早發得差不多了。眾將士方得大勝,又得公平之賞,紛紛歡呼,士氣為之大振!
丁汝夔、商大節命人奏稟內閣,內閣急急入西苑報捷,自嘉靖以下無不振奮,圍城之下,更需要宣傳勝利以振奮人心!因此丁汝夔商大節將戰勝之事報上去時已多了三分渲染,嚴嵩攬功,內閣的奏疏又加三分,嘉靖大喜,急命有司論功行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露出意向來,內閣馬上加倍承辦,內閣確立了方向標,下屬諸司便更加賣力!
因此西直營的戰績經過這么層層包裝,先從下到上地追加功勞,然后又從上到下地追加表彰,到順天府處張貼榜文通告全城時,簡直變成了一次決定性的勝利了!
自古軍功賞賜最厚,嘉靖因命所有有功將士,加升三級。徐階在旁邊忙提醒說這次的西直營是臨時部隊,還不正式番號,營中指揮官都是臨時召集的武舉子,多無武將官銜。
嘉靖一聽便道:“那又怎么樣!”便欽賜西直營所有武舉子武進士出身,按功勞加功升級。
徐階有心抬舉李彥直,便又趁機問:“主將為兵部主事李哲,西直營之籌建,領軍出戰之功,皆出其謀。此人又如何加賞?”
因相對來說武將立功更易見忌,嘉靖一聽領軍的是個文官,心中更喜,脫口便道:“加他兵部侍郎銜,讓他按擦直隸軍務!”
嚴嵩一聽嚇了一跳,徐階也道:“太快了!李哲功勞雖著,資歷尚淺,還是以巡按御史監北直隸軍務,仍掛職兵部聽用,若能立功,再加升遷。陛下以為如何?”
嘉靖點頭道:“好,就這么辦。”忽想起了什么,說道:“李哲……這個名字好像有些印象……”
徐階笑道:“此人為丁未科進士,當時狂傲無禮,陛下圣裁,發往兵部歷練,如今卻也成才了。”
嘉靖哦了一聲,笑道:“我記得了,他是陸炳的女婿!”
徐階稱是,嘉靖笑問:“這幾年可進益了沒有?”徐階笑道:“這個就得問大司馬了。”
丁汝夔忙上前奏道:“李哲到兵部之后,動心忍性,越發增益以往所不能了。”
嚴嵩亦道:“此亦見陛下圣明卓識,若非當日陛下有心加以磨練,此子如今怕還在翰林院供職,如何能有今日之功勛?”
他這馬屁拍得也算及時,嘉靖哈哈一笑,他當時因夏言而連帶著討厭李彥直,之后時過境遷,其實早把李彥直的事給忘了,這時卻問丁汝夔:“那李哲可識得朕對他的一片苦心?可有怨恨過朕?”
丁汝夔忙道:“此子何敢!”
嚴嵩聽到這“何敢”二字便知丁汝夔和李彥直交情平平,因這“何敢”是不能增加嘉靖對李彥直好感的,徐階卻微微一笑,說:“我觀此子,必已體會到陛下的苦心。”
嘉靖問:“何以見得?”
徐階道:“此子若心懷怨懟,勢必消沉愁苦,或做詩暗謗,或公務廢弛,此為怨臣常有之態!但此子到兵部之后,卻一心為國,日夜操勞,并無半點消沉之跡象,故臣以為,此子必是已體驗到陛下栽培磨練之苦心,胸懷忠君報國之志,故能如此。”
嘉靖聽得龍顏大悅,嚴嵩嘖嘖嘆道:“大宗伯真有千眼之能啊!”大宗伯是禮部尚書的別稱,徐階以禮部尚書入閣,但嚴嵩此時這樣“客氣”地稱呼他卻讓人感到話中有刺!
徐階忙問:“這是何說!”
嚴嵩笑道:“華亭你在內閣,管的是禮部,卻對兵部一個小小的主事是勤是懶也了如指掌,知道的人必嘆服華亭心系朝政,對朝中大小事務無不盡知,若不知道的,還不得懷疑華亭你收受了那李哲的好處?”
李本等一聽臉色微變,嚴嵩這兩句話雖是微笑著說出來,但里頭卻藏著劇毒!李彥直雖是進士出身,但如今卻在京城掌兵!將相私通乃是大忌!夏言當初不就是這么死的么?若徐階否認了這一種說法,那么他有事沒事把朝中主事級別的人也打聽了個清楚,這貌似也不是一件能讓嘉靖高興的事。若徐階要把這兩件事否認掉,那么他是如何知道李彥直“日夜操勞”、“忠君報國”的?若是信口胡言,那就是欺君!
嘉靖目光一閃,便望向徐階,要看他如何應答。
徐階卻毫不慌張,因笑道:“別的主事有做事沒做事,我哪里知道!但李哲嘛,他連上十八道奏疏,痛陳時弊,連俺答南下這等大事也都被他說中了,當時內閣還特地為此討論過呢!滿朝都知此事,我忝為閣臣,怎么可能不關心此人呢?這李哲平日如何,一問就知,甚至就算不問,光是看這十八道奏疏涉及到的內容,就曉得李哲這兩年在職方司必甚辛勤,否則如何掌握得了這么多的情況?”
嘉靖一怔,問:“十八道奏疏?那李哲曾說過俺答會南下?”
徐階聽到嘉靖這句話先是一呆,隨即大驚失色,問嚴嵩道:“分宜,那十八道奏疏,你不會沒呈交陛下御覽吧?”
嘉靖再看嚴嵩時,這個屹立政壇數十年不倒的絕世巨宦,此刻竟也變得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