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大員的仗,徐惟學毛海峰等都打得相當郁悶,進軍雖然神速,可是一路都沒遇到激烈的抵抗,占領了村落之后也沒能得到多少戰利品,就像憋足了一口氣揮出一刀,這一刀卻落空了,再想揮出第二刀就覺得很倦怠了。他們本來希望通過這場劫掠戰得到物資,如今卻每天都在消耗。
破山是很想以攻打南大員來引吳平出海救護,然后再利用那群蝦兵蟹將來消耗吳平的戰斗力,眼下海盜軍的軍力仍占優勢,若能引吳平決戰,以優勢兵力殲滅澎湖水寨的水軍,那么李彥直的海上力量就會崩塌一半,東海的制海權就會落到王直和破山手中,這也是破山最后的機會了。
可他沒想到對方居然這么忍得,吳平在澎湖調兵遣將,連呂宋的增援船只都到了,他自己卻又龜縮在澎湖不出,只是派遣小支船隊襲擊海盜軍的中段與西翼造成騷擾,卻絕不擺開陣勢與王直對敵,看這態勢,就算王直和破山的聯軍將南大員都攻陷了他也要保存實力。
破山將兵力分為十個劫掠縱隊,企圖深入騷擾大員,跟著包圍安平鎮,王牧民則將兵力集中于一處,全力防守安平鎮。安平無論是地理位置是戰略位置都是南大員的核心,又與澎湖成掎角之勢,只要守住了安平鎮和澎湖,海盜軍的大軍就難以在南大員站穩腳跟。
“想破安平?就從我的尸體上踩過去!”
王牧民手下多是機兵鄉勇,但他發了狠,同時他又在所有糧倉都準備了柴草等引火之物,只要安平有不守的跡象就要焚毀所有物資。吳平雖然手握精銳,但他不肯損耗兵力,面對徐惟學的挑逗盡量用柔,敵進則退,敵退則進,以炮火封鎖了澎湖灣的出入口,以小支船隊驟出突襲,盡量保持水師的靈活性。
“拖住他們!拖到都督南下我們就贏了!”
雖然戰爭的局面仍然是海盜軍占據上風,但大員方面也算守住了最艱難的第一波攻擊,不過這個戰果的代價卻是安平鎮以北沿海村落的主動放棄。
一向安逸的大員,在李彥直入主之后是第一次經歷這種殘酷戰爭的洗禮。這時,開發出這片世外桃園的陳羽霆卻一路不寧地走在從福建前往上海的路上。
他是很不情愿地被押上船,在海路上頻頻東望,牽掛著大員的安危,但等他一上岸就再沒時間容他繼續牽掛了。
他的人才抵達粵港,便有老陳家本家的族叔來找他,問他泉州市舶司的事情。原來李彥直到達上海之后便放出消息說朝廷已決意開海,這個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也不用誰去做宣傳,沒半個月就傳遍了南直隸以及浙閩贛諸省,成為整個東南討論得最熱鬧的大話題。
大員打仗,民生凋敝,這些陳羽霆認為極為重要的事情商人們全都不屑一顧,他們關注的是朝廷要怎么開海,這市舶司要怎么征收榷稅,更重要的是怎么拿到買賣的份額——也就是“貨引”。
按照現代的經濟常識,外貿交易當然是越繁榮越好。但按中國歷代邊境榷場的規矩,商人們并不是有貨就能賣出去的,外國商船有貨物運到,得符合規制的,才許進口,中國商家有貨物運到榷場的,得也得符合規制,才能出口。而這“規制”一般不是明文,只是主管官員說了算。
進出口不但貨物種類有限制,而且貨物數量也有限制,比如市舶司規定今年只許出口一萬擔生絲,那么到時候運到市舶司的貨物哪怕有十萬擔,最后能合法賣出去也就只有這一萬擔。而決定誰能賣出去誰不能賣出去的,不是看貨物的質量與價錢,而是看誰能拿到“貨引”,也就是說要看誰能買通主管官員。
在中國,自古至今最熱門、最暴力的行當都存在著這種權、錢交易。
如今東南即將開海,市舶司的事情自然是李彥直說了算,若能找到他那肯定沒問題,可李彥直的地位太高了,是當今朝廷數一數二的大紅人,商人們有幾個有那么大能耐直接打通他的門路?因此數省商人戮力爭取的,便是那位市舶司總管的歡心。
可是市舶司總管是誰呢?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了一個消息,說上海市舶司總署大總管的人選已經敲定了。
“是誰?”陳羽霆在馬車上問他的族叔。
“就是好侄兒你啊!難道你還不知道嗎?”陳羽霆的族叔興奮得滿臉泛紅:“說起來李都督真是夠意思啊,一南下就交給你這么肥的差使。侄兒,你可一定要給叔叔留些貨引,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當然,到時候叔賣了多少貨,里頭也準有你一份的。”
陳羽霆聽得心中冷笑,在開海禁之前,大明市舶司的交易量其實也不小,但所征收到的榷稅、水引卻常常不過幾千兩、幾萬兩,而商人們也沒有因此而享受到“低關稅”的好處,之所以會造成這種政府、商人“多輸”的局面,就是商人們得拿出比正常稅收高得多的錢來行賄,以取得“貨引”。因此市舶司縱然開了,朝廷也沒能收到多少正規關稅,大部分的利潤都落進了貪官污吏的口袋之中。
“叔你不用來跟我講這一套。”陳羽霆摸著十字架,道:“若這次三……”他還是習慣叫李彥直三公子,最近才學著轉口:“若這次都督真讓我主管市舶司總署,我不會像以前那么搞的,我會讓大伙兒自由貿易,榷場關稅也會公開頒布。這些黑錢我不會收的。”
他的這聲冷笑讓他叔大感尷尬之余又覺得沒把握,陳羽霆在大員一直是秉公辦事,但他叔卻不相信這些。
他叔想:“哪個官不貪的?你以前是個里長,是個不入流的小吏,現在要做大官了,我就不信你還不收錢。哼,這會不肯答應我,多半是要待價而沽。”
其實在邊疆海島開衙立政,這等政治實績可比一個官員在中原地區做到巡撫、總督難得多了,但像陳羽霆他叔這樣的人心里才不這么評價呢,他就看你是里長還是知縣,是幾品,是多大的官,是多肥的缺。至于這個官做的事情對國家產生了多少正面影響,那就不是他們感興趣的了。
這月港只是陳羽霆的第一站,跟著經泉州、福州,來托付走門路的人是越來越多,陳羽霆被搞得不勝其煩!等進入浙江境內時,他每晚歇下,都有人從窗口偷偷扔東西進來,那些東西不是毒蛇毒藥,而都是帶著拜帖的金銀珠寶。陳羽霆分毫不動,第二天打開門就走,留下了滿屋子的銅臭。
眾商家紛紛哀嘆,有的說:“看來這陳大人還是個清官啊。”
但很快就被人反駁:“什么清官,他這是要做給李都督看的——要是他現在就公開受賄,若有什么風聲吹到李都督耳朵里,等到了上海,說不定這大總管的位置就輪不到他了。”
眾人一聽,齊口稱是,卻又有人道:“這么說來,咱們是應該等他正了官位之后,再走門路了?”
好幾個有城府的商家嘴里不說什么,心中卻都冷笑:“等人家正了官位之后你再走門路,那時早就遲了!”他們都想這禮還是得送,只是這送禮的手段卻需要斟酌。
中國官場的通例,大部分官員雖然見錢眼開,卻不是見錢就收——送禮者要做得藝術、做得符合規矩、做得投其所好,這才能撬開當權者的心扉。因此商人紅頂的學問,與官場高升的學問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一日陳羽霆已到杭州,看看離上海已經不遠,忽然有馬車趕上,馬車后簾忽被風吹起,現出一雙絕世佳人來,嬌容如月,相映如鏡,竟是一對雙胞胎,陳羽霆透過車窗,看得呆了,他的車夫劉洗倒也識趣,就問:“陳老爺,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劉洗這個車夫可不是真正的車夫,乃是風啟派下來迎接陳羽霆的人。
陳羽霆有些失神,就嗯了一聲,隨即叫道:“哎喲!說什么啊!我是有妻室的人,怎么可以起這等妄念。”說著捂緊了十字架,連連禱告求主恕罪——按天主教的教義,男子是不能納妾的,更不用說婚外情,雖然歐洲那邊的天主徒甚至神父們未必遵守,陳羽霆卻對這些戒律奉為金律,不越雷池一步。
劉洗哈哈一笑說:“陳大人,沒想到你是個真君子,佩服,佩服。這幾日小人在暗處活動,給陳大人擋掉了不知多少事情,什么迷魂計,什么絆馬計,驛站客店之中,有多少士紳在那里候著,謝家、柴家、徐家、于家……都是不好得罪的東南士紳,是小人暗中使了些巧手段,才叫這些人與陳大人‘失之交臂’,要不然這會陳大人怕還在紹興府耽擱著呢。不過剛才過去的這歐陽府的人也真是厲害,不但打聽到了我們的行蹤,還投了陳大人的口味。還好陳大人忍住了,不過我也真不知他們怎么打聽到的。”
陳羽霆臉一紅,他夫人就是個雙胞胎,對雙胞胎美女亦有不與眾同的強烈欲念,所以剛才竟被挑起了念頭,這時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苦笑了一下說:“這些人啊,我在月港時就說我不會徇私,可他們就不信。”
“在見到陳大人之前,我也不信。”劉洗打了個哈哈:“不過現在我是信了。這也是都督看人看得準,若是換了別的人來主管這市舶司,還不將之當做一塊肥肉來割?但我曾聽風大人提過,說都督提及市舶司總管一職時曾說,咱們海軍都督府衙門如今雖然人才濟濟,六藝堂出來的人才也算眾多,但這個位置也就羽霆一人合適。”
陳羽霆聽得呆了,望了望大員的方向,心里忽想:“都督他也不是有意調開我,或許我也是時候離開大員了。”心里對李彥直的不滿便消減了不少。權力斗爭所引起的疙瘩,原本非三言兩語所能化解,陳羽霆這幾日雖然拒絕了眾商家的賄賂,一路被人擁簇追趕也有不勝其煩之惱,但煩惱之余,內心深處亦感到自己的權柄在轉移之后是增強了而不是削弱了。
若他繼續呆在大員,怕是十年也休想有這種思想轉變。
陳羽霆這次北上不是一個人來,而是整個團隊一起動,一行人進入嘉興府境內后,竟在嘉善一帶遇到了海盜的襲擊——這里已經遠離海岸數十里,但那伙海盜竟能潛行至此,該管此處海岸的海寧衛防務之崩壞可見一斑。
那伙海盜出現時,劉洗正在吹噓,說他選的這條路能避開眾士紳商家的煩擾,不想吹噓還沒到高潮就冒出了幾百個強盜來。陳羽霆一行只有數十人,又多是文職,不是百戰機兵,那伙海盜卻有二百余人,雙方實力懸殊,眼看難以幸免,那伙海盜的三個盜魁沖到近處之后卻抱拳行禮,叫道:“是上海市舶司總署陳大總管嗎?”
陳羽霆聽了心想:“這是我的新官銜?”此刻他要避也避不開了,干脆大大方方地出車,答道:“我是陳羽霆!你們要做什么?”
那三個盜魁一起躬身行禮,其中一個說:“小的是渠島島主,這位是避風塘澳主,這位是東岱山島主,我們三個今天斗膽在這里攔駕,就是想請陳大總管賜我們個進港的船引。”
陳羽霆聽得莫名其妙,劉洗向他連使眼色,叫他答應,陳羽霆卻沉吟了片刻,才問:“渠島、避風塘是歸附于七的吧?東岱山,我怎么記得是陳思盼的一個手下占了?最近都易主了么?還有,你們不都幫著王直和我們作對么?”他人在大員,并非只關心大員的內政,于東海事務也十分熟悉。
那三人慌忙說道:“現在誰還管什么王五峰?大家出海,都只是混口飯吃。現在滿東海的人都知道,只要拿到船引,就能進上海,進了上海就能發財。可惜市舶司總署已經發的船引,都是給徐元亮、林碧川、洪迪珍這些和李都督有舊交情的大舶主,我們這些和李都督沒什么舊交的,便只好來求陳大總管開恩了。”
劉洗連使眼色,要陳羽霆敷衍一下他們好脫身,陳羽霆卻哼了一聲,說道:“你們這幫盤踞浙東的家伙,當初王直南下,你們依附的依附,跟著他來犯我大員,沒依附的也盤踞各島,阻了都督的南下之路。想來對我們應該深懷敵意才是啊,怎么轉眼之間就跑來抱我們大腿了?”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絲毫不像一個落入重圍者的語氣,但那三個島主、澳主還是十分克制客氣,其中那個東岱山的島主十分老實,就說:“當初王五峰散布謠言,說什么李都督要趕盡殺絕,我們都嚇怕了,這才沒奉都督的帥令。結果都督到達上海以后,也沒見他派遣船隊要趕絕我們,反而要開海禁,設市舶司——都督做的這些事情我們都是有眼睛看的,知道不是虛文。現在上海那邊都已經開始做生意了,只因寧波暫時不開,蘇杭淮揚的貨物便都往上海聚,浙東的海商也都在往那邊涌,我們這才知道五峰船主說的那些多半是謠言。現在浙東海面沒人再講和李都督對抗的話了,大伙兒就想弄到船引好發財,就求陳大總管恩賜三張吧。”
劉洗忍不住暗中扯了一下陳羽霆的衣角,要他假裝答應,陳羽霆卻說道:“什么船引、貨引的,我不知道。”
群盜愕然,陳羽霆又說道:“不過我聽你們這么一說,現在這市舶司總署的規章制度,怕是有些亂,等我到上海之后會和都督重新商議,決定之后會發文公布的。你們這就回去等消息吧,別像沒頭蒼蠅般亂撞了。”
幾個島主齊聲叫道:“陳大總管,那我們是能進上海,還是進不了上海啊?”
陳羽霆反問:“那你們現在是想來求我,還是想來劫持我?”
三個島主面面相覷,劉洗也是暗暗叫苦,心想陳大官人你怎么說話這么直啊,把不該挑破的事情都挑破了。陳羽霆卻不管這些,就對那三個海盜說:“你們聽好了,若你們是來求我,那就留下你們的姓名,退回東海去,將來李都督若真個讓我執掌市舶司,我在不違反章程的情況下,會記得你們今天的情,給你們行個方便之門。若你們是要劫持我,那就動手吧,拿了我去上海叩海關,看看李都督給不給你們船引。”
那三個島主聽了這話,便聚在一起商量了好一會,才由那帶頭的出來道:“陳大總管,我們在浙海也多聽過你的令名,知道你一諾千金。李都督我們是萬萬不敢得罪的。今天來犯陳大總管的駕也實在是沒辦法,還請陳大總管體諒我們是粗人,莫要怪罪。”因留下了各自的姓名,又說:“此處往北,在進入松江府之前還有幾撥人馬呢,陳大總管最好換條路走。”
劉洗問:“哪條路上沒人呢?”
那東岱山島主苦笑道:“只怕哪條路上都有人,不是兵就是盜,不是縉紳就是商家,我們能遇到陳大總管,那也是運氣。”
那渠島島主靈機一動,說:“要不就由我們護送陳大總管往上海吧。”
劉洗便問陳羽霆:“怎么樣?”
陳羽霆一時卻沒回答,看著這些畢恭畢敬的海盜,心想:“這些人見到我都這樣了,若是見到了都督,那還不如老鼠見貓一般?都督當日不恃強冒險下浙東,卻來了個釜底抽薪,按軍不動,卻先發起商貿攻勢,如今浙東海面還敢反抗都督的,怕沒幾家了。浙東海路一打開,王直便后方不穩,大員的壓力也將大減。”想到此處,不由對李彥直似緩實速的部署欽佩不已:“虧他當日忍得。”
劉洗屢使眼色,低聲道:“陳大總管,不如就收了這幫人給我們開路吧。”
陳羽霆卻不肯答應,心想:“眼下我們早過了需要大肆擴張的時期了,今后無論政、商、軍都必是求精不求多,現在收了這樣一幫不成氣候的海匪,回頭難以安置。”
其實陳羽霆對人對事都太負責任了,若按劉洗的想法,眼前這伙人利用完了就過橋拆板,丟一邊算了,但陳羽霆在可以選擇的情況下,他也不愿意去欺騙對方——哪怕對方是海盜。這會若他接受了這群海盜的幫助,回頭便覺得自己對他們負有相應的責任,因此他才不肯輕易答應。
正猶豫時,東北方向忽然響起幾聲鳥銃,有林鳥驚飛而起,劉洗驚道:“哎喲!莫非又來了一撥人馬?這伙人有鳥銃啊,只怕比眼前這伙更不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