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樹的彌留讓本來就倍感壓力的李彥直產生了混亂,這時張居正給他帶來了商行建的一封信,信中認為李彥直最近兩年走得太猛,“其勢有莽、操之嫌,都督所謀,縱為天下社稷而行,士人亦疑都督掛大義而謀私利,欲傾朱氏而謀九五。”他認為,這樣的輿論無論對外對內都是不利的,他勸李彥直暫時退居林泉之間,安心定志,以觀天下之變。
“勿為天下之敵,勿為天子之敵。如今身后有余,宜先縮手,萬一有變,我等仍有扭轉乾坤之力。海上大勢已成,縱都督不居其位,事或有反復,不至逆行。”
這封信雖然是署了商行建的名字,其實卻是他和張居正商量后的結果。這樣的謀劃,就是高拱也是想不出來的,不是高拱不如商、張二人,而是因為他呆在北京,所以對局勢的預判與商、張二人不同。
李彥直最終采納了商行建和張居正的建議,他的決定,讓許多人大感意外。無論是戰友還是敵人,一般都認為李彥直就算不想卸職,至少也要掙扎幾下,沒想到他卻這么干脆就上表奏請丁憂。
“他大概是在玩三請三留的把戲吧。”
魏良弼想。
甚至小皇帝接到奏表之后也有這樣的念頭。
“我要挺住!”隆慶暗下決心:就算來了再大的壓力,至少也要讓外間的人知道自己其實是同意讓李哲丁憂的。
按理,若李彥直是想搞三請三留,這時候他的人就會出手了,以各種方式去暗示、推動甚至威脅朱載垕奪情挽留,然后李彥直再上表堅持要丁憂,皇帝再不許,李彥直第三次上表,皇帝最后不許,整個流程才算完成。
不過很奇怪,這次小皇帝在接到奏表以后卻沒感受到什么壓力。
“這是怎么回事?李侯難道真的昏了頭了么?”高拱坐在屋子里吹胡子,目瞪南方。
他聽說奏表的事情以后,一開始是很生氣,但很快就想:“對了,是應該如此。若李侯自己請求奪情,反而會落人話柄。”想到這里他就放了心,等待著南邊派人來與他聯系——按理,若李彥直是打算搞“三請三留”,在奏表上來的同時,甚至奏表上達之前就該派人和高拱說了,好讓高拱有個準備。
但等了足足兩天,上海那邊還是沒消息,高拱就坐不住了,他要趕去找陳羽霆商量時,內閣已經傳出圣旨:準許鎮海侯、海軍都督府左都督李哲丁憂。
在此之前,等張居正的票擬傳到小皇帝手頭時,朱載垕幾乎不敢相信:事情真的會這么順利?可內閣的票子就擺在眼前,他只要再一批復,圣旨就可以下了,那時候就大事定矣!那個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的李哲就可以趕走了!
而消息傳出后,那些守舊大臣都樂壞了,心想那李彥直這番真是昏了頭了!又有的人認為這是天佑朱明,才會鬧出這樣的順天應人的結果來。這些本來對李彥直一肚子不滿的人,一夜之間忽然都對李彥直唱起贊歌來了,而贊歌的重點則是稱他忠孝兩全,尤其在那“孝”字上面大做文章,不憚用盡世間的艷辭麗藻,簡直要把李彥直吹噓成第二十五孝了。他們的這種吹噓并非出于好心,只是要來個板上釘釘,用吹捧把李彥直的后路給封死罷了,叫他不能出爾反爾。
當然,也有一些學者如唐順之等人,是真心贊賞李彥直的行為,認為他既有出將入相的能力,又有拿得起放得下的魄力,以往大家對他的猜測,如認為他是王莽曹操之類的懷疑將自此不攻自破。
高拱聽到消息后卻驚呆了:圣旨一下,他就想怎么努力也無用了。他怒沖沖地跑到內閣找徐階,就責問徐階為什么這么快就票擬——高拱的官位不如徐階,但他是李系勢力在京城中的代表,所以才有責問徐階的膽魄。
徐階睨了他一眼:“肅卿,你這話不該來問我,該去問鎮海侯才是啊!”
“鎮海侯雖然提交了奏表,但是……”高拱道:“但是這里面一定還有什么隱衷!”
在官場上,有些話雖然彼此心知肚明,卻也不好挑破。高拱這句話的潛臺詞就是李彥直應該不是真的想丁憂,只是做做樣子罷了,你不該這么快就票擬下圣旨,讓事情沒有轉圜的余地。
徐階卻笑了起來:“若他真有什么隱衷,那肅卿你該知道才對啊,還是說,他的隱衷連肅卿都不知道?”
這句話好大的殺傷力,分明是在說高拱你只怕還沒得到李彥直最大的信任,要不然李彥直決定這件事之前怎么會不事先和你商量?高拱只覺得心頭仿佛被撞了一下,憋得一臉都紅了,懨懨要退出來,徐階忽叫住他說:“肅卿,等等。”
這時屋里只有他們二人,徐階還是壓低了聲音,說:“其實李哲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別忘了,你也是士林的一份子,行事應該以天下為重。李哲那邊,可別靠得太近了——難道你真想把他推到龍椅上去么?”
高拱沉吟了片刻,人也冷靜了下來,才說道:“徐相,既然話說到這份上,想必你也清楚,這幾年來天下發生的幾件大事,其實都是李侯他背了惡名。從解兵到迫君到徙民,再到最近的削砍諸王,都是以他的名義做事。那些腐儒把這些事情都目之為篡逆前的預備功夫,但你我應該知道,這些都是大大有利于國家的。我并不認為有扶他做皇帝的必要,我是擔心之前好不容易搭好的戲臺子,會在他走了以后就轟然倒塌!”
徐階道:“那么,如果我們在他走后仍能維持住局面呢?”
高拱心頭一凜,卻又搖頭道:“君威重大,李侯是借兵權抗皇權,但他一走,要么將兵權收歸中樞,但那樣的話卻該將兵權交給誰?交給哪個衙門?還軍政大權于君上的話,只怕今天我們交權,明天朱家就要清算我們!但要交給某人,或某個衙門,那也不過是再造一個李侯或海軍都督府罷了,那人若定力不如李侯,馬上就有黃袍加身之事,若器量邪狹,更將為禍天下!因目前我們并無更好的辦法,所以我才力主不能讓李侯丁憂。”
徐階頷首稱是道:“肅卿所言有理,聽了你今日這一番話,我才信你之前雖附李哲,卻也不全是謀私。”卻又取出五道任命書來,交給高拱,高拱看了以后眼睛一亮,原來這兩道任命書,一道是委任戚繼光駐宣府,負責宣大方面的防務,“以防蒙古”,一道是調俞大猷入廣西,“以備安南”,另外三道任命書,也是由親李彥直的高級將領調守湖廣、四川、陜西。
“這些委任都是李哲的建議,和他的丁憂奏表一起附了上來的。”徐階道:“我仔細琢磨,覺得將這些人用在這些地方,也算人盡其材,于國有利。不過李哲還在位時,我是說什么也不會答應的,因我若答應了他,天下兵權轉眼就要落入他手。加上他手頭有抗衡國庫的海外收入,那時就算他本身真不想當皇帝,手下的人也要推他上寶座了!但他要是肯下野丁憂,我反而可以放心選用他推薦的人。”
他話說到這里,高拱已經完全明白,這其實上也算是一種“交易”,李彥直答應丁憂讓徐階放心,徐階也答應提拔李系大將讓他放心,自李彥直勢力大張以來,徐階與他的關系也漸漸變得有些僵化了,此次雙方這樣配合,除了能夠緩和帝國內部的緊張氛圍以外,對修復將相二人的關系也大有稗益。
跟著,徐階又拿出一道票擬來,說:“李哲這次除了上表丁憂、請調五將以外,又推薦了一個人在他丁憂之后接替他的位置。”
高拱哦了一聲,眉毛一揚,說:“什么人?”徐階還沒回答,他又皺眉說:“這人難找,這人難找!”
正如他方才所說,海軍都督府掌控著帝國最強大的兵力,無論交給誰都可能出問題,和徐階這樣的人說話,他也不用解釋得這么清楚。
徐階道:“戚繼光北上宣大,俞大猷南下廣西,兩人都將是帶領部分兵將離開的,所以海軍都督府的兵力相當于是分散了,再委派一個人下去,不至于會形成兵權獨霸的局面。再說他還提議說,最好是由文官監臨,以權都督的身份至上海執掌海軍都督府。”
高拱聞言喜道:“對,對!李侯畢竟是有見識的!這才是謀國正道!正該如此!正該如此!”又問了一句:“卻不知李侯推薦的是哪位大賢?”
這問題他是第二次提問了,誰知徐階卻還是不回答他,笑了笑說:“這人的名字,事先和誰商討都行,就是和你說不妥,涉嫌私弊啊。”
說著就暗示他可以離開了。
高拱見徐階到后來忽然變得有些不爽利,心想李彥直推薦那人到底是誰,竟然對自己說不得?從內閣出來,走到半路絆到門檻摔了一跤,有小太監急急忙忙要來扶起他時,高拱卻猛地跳了起來,大笑道:“是了,是了!應該是如此!嗯,一定是如此!”
猛捋了幾下自己的胡子,高高興興回都察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