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俞大猷入桂,除了得到北京、上海兩方面“糧餉必足”的承諾以外,還擁有全面改革西南兵制的生殺大權。方面之官,有權無才則辦不好事,有才無權則辦不來事,像俞大猷這樣有李彥直做后臺本身又有翻江倒海能耐的人,到了一方主掌兵權,那簡直是沒有辦不成的事。
在阮敬退兵之后,他就趁機以廣西都指揮使權力召集全桂兵馬,淘劣擇優,調到欽州、廉州之間屯聚,以新法從頭訓練,同時也讓從浙江帶來的部隊跟著本地老兵逐步習慣這一帶的地形,以發揮廣西兵馬的本土優勢以及空降部隊的裝備、訓練優勢,漸漸形成一支以利刃強銃為主力、以土兵狼將為外圍、適合廣西、安南氣候地形的完整部隊。
要讓人敬畏,莫若擁強兵而未用。俞大猷兵威漸盛,無論是縮在安南的阮敬還是呆在欽州的莫正中等人都感受到了。
逃入欽州的安南舊臣都跑了來,上表請大明朝廷出兵平定“阮賊”,表章上到北京,朱載垕問起緣由,心中不禁對和自己有類似命運的莫宏瀷生出了共鳴,可惜他是個缺乏實權的皇帝,最多只是向內閣吹吹風,幸好內閣這次和皇帝的意見倒也一致,于是就奉命廷議,內閣次輔丁汝夔、兵部尚書張經都認為應該對安南采取比較強硬的態度,至于如何強硬,強硬到什么程度,暫時則無定論,只是調派廣東巡按御史詹臻入桂按察安南事宜。
時在隆慶三年冬,俞大猷在廣西練兵已有四個月,除從舊有兵馬中挑出九千兵將重新訓練外,又新募一萬五千員山區漢子入伍,至于費用,單是削砍廣西藩王特權所剩下了的財政收入就足供一時之需了,北京方面為了預備可能發生的戰事,又調撥了廣州市舶司今年尚未上交總署的收入歸桂軍使用。合浦又是個產珍珠的地方,李系集團出來的人馬都擅長軍、商結合,在盧復禮的活動下,一些本地商人看到商機,也紛紛活動著出資相助。
詹臻入桂以后先到軍營看了一遍,對俞大猷的統兵之法大為稱贊,心底認為以此軍隊作戰,無戰不勝,卻來問俞大猷若是和阮敬開戰,勝敗如何。
俞大猷笑道:“要保家衛國,那沒什么問題,現在安南就是傾國來攻我也能御敵于國門邊上。不過要打過去嘛,那就不容易了!安南地方濕熱,要打過去容易,要打勝仗也不難,但要在那里待下去就難了。若是那么簡單的事情,當初仁宣年間就不會那么草率地退出了。”
詹臻將這幾句話記掛在心里,又召莫正中來見,莫正中求大明出兵,詹臻說道:“非天朝不愿出兵解安南百姓于水火倒懸之中,只是安南百姓為阮敬所惑,天朝若是進兵,恐阮敬煽動百姓抗拒,那時天朝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刀兵一動,受苦的仍是百姓。我大明天子感念上蒼有好生之德,所以不肯妄動。”
莫正中道:“安南百姓苦阮賊已久,渴望天朝義師,如望甘霖。只要天朝大兵一動,百姓勢必相迎于道,哪里會抗拒?”
這頂高帽倒也不小,可惜對詹臻沒用,他一笑而已,其實他和俞大猷擔心的是安南地形復雜,軍隊一旦開入,萬一軍事進展不順大明就會被拖入泥潭之中難以自拔。
那莫正中是老油條了,幾句交談之后自也聽出了弦外之音,他想自己再這么寄居在欽州也不是辦法,唯有在大明的幫助下奪回莫家在安南的統治權才是正路,除此之外他就什么也顧不得了,竟說道:“此外下官尚有一計,可分阮氏之兵。”
詹臻問是什么計策,莫正中道:“當日我莫氏順應天命,取代黎氏,但黎氏仍有一支南竄至清華一帶,依占城而立,若特使以一信招之,彼必可為南方之援,夾擊阮氏,使阮賊首尾不能相顧!”
原來當年莫家篡奪了安南以后,黎氏的一支向南撤退到安南的南部,莫登庸屢次攻伐卻無法徹底消滅他們,這部人馬便自為一國。黎氏是安南舊主,雖然退縮到邊僻之地,對安南的內政、民心卻還有一定的影響力。
詹臻一聽大奇:“黎氏與你阮氏,不是世仇么?”
莫正中老著臉皮說道:“為了大義,私仇可以不計!”
詹臻笑道:“你不怕他們回來之后和你們爭安南都統使之職么?”
莫正中道:“為了大義,我莫家愿與他們黎家一笑泯恩仇。”
這句話說得正氣凜然,其實卻是另外一種暗示:若是事成,我莫家愿意與黎家共治安南。
其實莫正中心中另有一套打算,認為黎氏失國已久,只要先扳倒了阮敬,那時就算讓黎家回來了,往后再加以排擠,莫家仍然能獨霸安南。
詹臻卻想:“若是數家平分安南,這卻是好事。”心中有了主張,在與俞大猷商議過后,一面派使者從海路出發,命張璉聯系黎家,一面又派使者厲責阮敬不臣!
東南半島的東南部,除了黎家、占城以外,近年又多了兩派華人勢力,一個是飛龍寨張璉,另一個是遷徙到此的故衛所軍指揮使張希孟,兩家都與黎家有干連,所以詹臻要聯系黎家,只要派人走海路前往飛龍就是。
張璉、張希孟雖然都不歸俞大猷管,但他們畢竟都是李彥直一系的人,俞大猷在官場上在集團內的地位又都比他們高,所以一紙傳達過去馬上答應配合。占城百年來被安南侵奪了許多土地,也想趁機奪回,而且他們對大明素來溫順,因此也無異議。黎家正想重奪安南的統治權,所以也表示將全力支持。如此一來,安南便面臨被南北夾擊的困局。
阮敬對大明本來就敬畏交加,在欽州被俞大猷打敗后又多害怕了兩分,被詹臻的使者罵了一頓竟然不敢還口。在南邊,二張與占城、黎氏得到詹臻的知會都都蠢蠢欲動起來,阮敬心想俞大猷在北部大軍壓境,南面又有四家呼應夾擊,心中恐慌,憂形于色。
安南的冬天沒有雪下,這日吹了一整天的北風,天氣干燥,宜于出游,在安南境內自稱“太王太后”的武氏跑來找阮敬去郊游,阮敬哪里有這個心情,怒道:“還出去郊游!再不想辦法,連命都要沒了,你還有心情玩!”
他對武氏從來都是好言好語,從來沒這么粗魯過,這時忽有這等表現,武氏吃了一驚,忙問出了什么事情,阮敬耐著性子把詹臻派使者來的事情說了,武氏也是個頗有謀略的女人,有些吃驚道:“我這一年多來不理會這些,都交給了你打理,不想竟出了這么大的簍子!大明畢竟是宗主大國,惹不起啊!如今內憂外患,還是低一低頭,等風聲過去了再收拾莫、黎等人。”
阮敬頗以為然,就派人向詹臻服軟,道:“我們的少主莫宏瀷是天朝冊封的安南都統,朝廷詔書尚在,如今天朝在我境北屯重兵,在南邊挑撥占城黎氏,我安南士民不知天朝是何用意,不免心寒。”
詹臻把臉一沉:“我大明兵馬調動,是南是北,要你們來管?至于說什么挑撥——你們這是什么措辭!再說,莫宏瀷不是薨了嗎?”
原來當初阮敬為了捉莫正中,曾謊稱莫宏瀷已死要迎立莫正中,用這個借口到欽州拿人,不想這時卻被詹臻捉住了作把柄。
那使者十分尷尬,又要上北京上表求情。以往大明朝廷對安南的態度總是要他們莫惹麻煩便行,不想這次詹臻的態度卻變了,變得強硬甚至蠻橫,冷笑著對阮敬的使者道:“我為朝廷所派欽差,就是莫都統(莫宏瀷)來,也得給我見禮,他阮敬一個臣下之臣,有什么資格越過我上北京?”就把使者給逐退了。
見詹臻表現得這么強硬,再琢磨他說話的語氣,阮敬和武氏就更感不妙了,武氏道:“大明這次,只怕來著不善啊!可莫要想像永樂皇帝一樣,要將我安南收為州縣了吧!”
阮敬沉吟道:“只怕十有八九了。最近大明在南海開疆拓土,連南邊占城都有內附的說法了,我們比占城更近,他們要取我們那也在情理之間。”
武氏哭道:“那可怎么辦啊?”
阮敬冷笑起來,道:“放心!我們縱打不過大明,但大明要滅我們,也不容易。我已有主意了。”
武氏抹了淚水道:“冤家啊,你有什么主意,卻說來我聽聽,讓哀家放心些。”
阮敬道:“對付天朝嘛,莫若挑破他內斗,等他們忙于內耗,我們就不會有事了。此外就是再找個外援。”
武氏道:“如何挑撥大明內斗呢?再說,天底下去哪里找個敢對付天朝的外援?”
阮敬笑笑說:“這兩件大事,最近剛好都有門路。半年前有兩個桂王的王府屬官跑到這里來投奔我們,此事你可還記得?”
武氏點了點頭,說:“記得。據那兩位先生說,大明如今可是帝相不和、將相不合啊。”
這一年多來大明朝廷削砍藩王供養,中央朝廷的財政狀況是好了,可各王府以及吃王府飯的幫閑卻都叫苦連天,藩王們收入少了,勢必節流,因此就辭掉了許多的門客,那些門客各尋出路,其中桂王就有兩個屬官丟了飯碗,竟越境跑到越南來投阮敬,并給安南帶來了許多大明內部的消息。中華士民到了周邊從來都甚受尊重,所以阮敬對這兩個屬官也頗為禮敬。
偏偏這些人心里對徐階李彥直充滿了怨毒,言語之間自然將諸王的不滿大肆渲染,又好做定論,道:“大明的天下,畢竟是朱家的天下。如今徐階李哲倒行逆施,哪里能夠長久?只要天子再長大幾歲,收回大政,這兩人就要倒霉了,那時乾坤都要翻轉過來。”
又將這次李彥直的丁憂拿出來說:“不見這次諸王一發力,那個不可一世的李哲也罷官下野了么?”
這個時代信息傳播障礙重重,安南的士林對大明的了解渠道其實也頗為有限,所以對這兩個王府屬官帶來的信息十分重視。
阮敬又說道:“至于外援,聽說西面有個大國叫佛郎機,這些人相貌有如魔鬼,力大無窮,又有火銃大船,大明對他們都頗為忌憚,若是能聯系上他們,內外并舉,我們定能轉危為安。”
武氏聽了深以為然,把頭挨過來說:“冤家,你真是好本事,聽你這么一說,我可就放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