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平和胡宗憲的船隊停駐在雙鳥礁一帶,這里既有避風避浪之地,離呂宋也不遠,補給線較近,所以不憂長駐,吳胡二人都是辦事嚴謹之輩,雖在夜里也廣派大小船只巡邏防備,這一日清晨忽聽說有不明船隊逼近,明軍馬上吹響了號角,一起出港——他們來這里可是為了進攻,而不是為了防守啊。
“若來的是都督的船,那我們就去迎接。若來的是佛郎機人,嘿嘿!”
那天清晨來襲的自然就是索薩的船隊,后來卻因為洛佩茲臨陣抽腳,卷了巴拉望的錢財貨物先撤了,索薩登時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回到巴拉望時,港口已閉,要攻打港口時,吳平和胡宗憲又從后面跟來,索薩擔心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當機立斷向西遁逃去了。
吳平與胡宗憲聯袂入港,鄭松林出來迎接,港口里自有一番熱鬧,鄭松林要邀二人入港敘舊慶功,胡宗憲較為小心,就問索薩、洛佩茲的去向,追蹤船只的水手回報說洛佩茲向東,索薩向西,諸將都笑道:“這兩伙番鬼,看來是打算分道揚鑣了。”
胡宗憲卻叫了一句“不好”!眾人問故,胡宗憲道:“那個洛佩茲向東沒什么,他多半是要回他的麻逸老家,這索薩向西,卻是其心叵測!如今都督的大軍怕已到婆羅了吧,要是這索薩船上的糧食與凈水足夠,竟繞開了婆羅,直奔滿剌加海峽去,那滿剌加港和新加坡可就有危險了。”
鄭松林一聽叫道:“有理!有理!”
三個方面大員一計議,決定由吳平馬上出港追擊,胡宗憲留守巴拉望。
就這樣,吳平比索薩晚出發了兩個多時辰,大海茫茫,前面的船隊既跑得沒有了蹤影,后面的要追上談何容易?幸而吳平目標明確,他想婆羅有李彥直的大軍,不怕索薩偷襲,因此就直接前往滿剌加——而這也正是索薩的目的地,因此兩支船隊一前一后,走的是同一路線,追到“血牙”沙附近時,前鋒船只瞭望臺來報:“前面有海戰!”
那是一場何其激烈的海戰!激戰雙方已經糾纏在一起難分彼此,兩船稍遠則炮彈紛飛,兩船一搭上就貼身肉搏,吳平在遠處望去,一時間竟然分不清激戰雙方勝敗如何。但其中一方主艦上的旗幟他卻是看清楚了——
雙頭龍旗!
“是都督!”吳平驚呼道。
這時他注意到兩艘佛郎機海盜船正逼近雙頭龍旗所在的“定海”號,駭然道:“加速!加速!增援!保護都督!”
副將蔡三水請分兵包抄葡萄牙軍前部,吳平許了,自己卻親領主力船隊,沖向雙頭龍旗。
吳平這邊加急行動,李彥直那邊卻響起了震天歡呼:
“援軍!援軍!”
“吳字——是吳平將軍啊!”
“援軍來了!我們贏了,贏了!”
連李彥直也在船頭高呼:“再堅持一會!我們就要贏了!”
吳平所率領的船隊是李氏集團的老家底,實力極為雄厚,水手善戰,船堅炮利,論火力猶在索薩的船隊之上,論數量也與之相當,這時索薩和李彥直激戰到白熱化,明軍方面忽然投入這樣一支生力,其結果可想而知!
葡萄牙人望見吳平的船隊洶涌撲來,十有八九都生了逃跑之心,只有索薩指著雙頭龍旗叫道:“殺過去!殺過去!那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了!”
“給我活捉大明主帥!”
在吳平離戰場還有一段距離的情況下,索薩不顧后果地投入兵力沖向“定海”號,這時候損失多少戰艦士兵也沒法顧及了!
在葡軍付出雙倍代價之下,“圣雅利安”號和“定海”號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攔在中間的大明船只或被撞偏,或被沖散,或被擊沉,終于有兩艘海盜船“銀色伯爵”號和“德克薩斯”號,而索薩的主艦“圣雅利安”號也緊隨其后。這三艘戰船沖得太快,和后面的主力脫離,竟陷入了李彥直與楊舟之間的包圍中。
這時整個戰場的大勢是:林道乾的船隊已繞到了正北,吳平的船隊則從東南沖來,對激戰核心形成了一個包圍圈,這個包圍圈內,是索薩的前部與后部對楊舟部與李彥直部形成了一個半包圍圈,由于索薩為捉李彥直沖得太快和主力失去聯系,所以“圣雅利安”號等三艘戰船又被楊舟切割,陷入楊舟的船隊與李彥直的主艦“定海”的夾擊當中,可是從雙龍旗所在的位置看,“定海”號又已被“銀色伯爵”號和“德克薩斯”號夾擊,并隨時可能會陷入三艘敵船的包圍之中。
在這個多層夾心餅里,每一層餅的外圍都是敵人,最外面是吳平,最里面則是李彥直,就總體形勢來說明軍占優,但李彥直本人卻有危險。
蔣逸凡驚呼起來:“都督!快轉舵吧!別貪圖這一時之名!”他危急之中說了這個“名”字,乃是擔心李彥直為這一時之敗名所困。
李彥直望望吳平的戰船,看著那個“吳”字,心想:“吳平定會全力來救!”若來救的是張璉或者胡宗憲,李彥直只怕會掉頭逃走,但見是吳平,竟然推開蔣逸凡,下令:“準備肉搏!”舉起長刀:“隨我來!”
李義久率領一幫武士高呼:“保護都督!”數十柄明晃晃的利刃圍成了一個刀圈!
轟——
“銀色伯爵”撞了上來,定海號船型較大,雖然被撞,卻反而把對方逼得歪了,但銀色伯爵號船體堅硬,竟然也還扛得住,沒有被撞沉,兩船斜斜對撞,跟著貼得極緊地兩舷摩擦,在巨大的壓力下兩艘船的船板都被磨掉了寸許,木屑紛飛。
“放炮!”這艘葡萄牙戰船的船長也是一個十分兇悍之輩,竟然在這樣近距離之下放炮,定海號也馬上回擊,這樣近距離放炮,有時候炮口就抵在對方的甲板上,炮彈在近距離之下爆炸如此轟擊,雙方都受傷害,這幾乎已是同歸于盡的做法了!
另外一邊,“德克薩斯”號也搭住了定海,派遣近戰士兵死命要攀越過來,定海號兵力充足,同時對付兩船仍有余裕,但索薩的“圣雅利安號”也沖上來時,定海號就有些左支右絀了。
“都督!”蔣逸凡叫道:“要不棄船吧!”
李彥直冷笑道:“現在還談什么棄船!”看看“圣雅利安”號也已靠近,這三艘船的士兵都是佛郎機人,戰斗力比土著隊伍高得多,李彥直對李義久說:“帶上備用旗!”跟著帶領了一隊近衛戰士,向德克薩斯號反攻,“定海”號本來已經陷入包圍,右舷北角、后舵都已經有佛郎機人爬了上來,定海號的官兵也正全面防守,這時候竟有一隊約一百人的近戰士兵忽然反向逆襲,德克薩斯號便有些措手不及,竟讓這隊士兵攀了過去!
這一來,“定海”號右舷的明軍也由防守轉為進攻,放棄了防守撲向“德克薩斯”號右舷(兩船是對開接舷而非并行接舷,故“定海”號的右舷接觸的也是對方的右舷)。
李彥直這時沉浸于酷烈的戰爭氛圍當中,身先士卒,李義久卻跑得比他還前面,德克薩斯號的甲板上亂成一團,葡萄牙人傾盡全力要把明軍趕下去,而已經搶登甲板的明軍一時也不知往那里沖,只是見到異族就砍殺,忙亂中李彥直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便指著那個方向說:“那里!”
八十余名荊楚刀手集中起來往一個方向沖,所向披靡,殺到那人身邊時,李彥直跳上一步,棄了長刀將短刀架在那人脖子上,笑道:“佩雷拉先生,好久不見。”
原來這艘“德克薩斯”號不是葡萄牙正規軍,而是大商人安東·佩雷拉的私兵,安東·佩雷拉曾去參見過李彥直,所以李彥直認得他,但安東·佩雷拉卻絕想不到李彥直作為一方主帥竟會帶領士兵冒險作接舷搶攻,做這種沖鋒隊長的事情,又是驚訝,又是駭然,一時間做聲不得。
李彥直的刀口在安東·佩雷拉的脖子上用了用力,一絲鮮血流出,同時說道:“佩雷拉,你下令投降,我不但保證饒你性命,而且保證戰后你會獲得比戰前更多的利益!”
若來的是個尋常的沖鋒隊長,或許佩雷拉還會抵抗,但這句話由李彥直說出來,便有極大的信用!
安東·佩雷拉自索薩失勢以后,本來就后悔跟錯了人站錯了隊伍,這時聽李彥直親口許諾,刀又架在脖子上,便失了繼續強項下去的斗志,顫聲道:“李元帥,你說話算話?”
李彥直冷笑了一下道:“你什么時候見我毀諾過?”
安東·佩雷拉一咬牙,叫道:“好!”
李彥直刀口稍稍離開,在手下的擁簇下帶著安東·佩雷拉走到高出,安東·佩雷拉便大聲喝令部下住手!
“我們投降了!我們投降了!”
滿船的佛郎機人都呆了,這“德克薩斯”不屬于葡萄牙正規軍,安東·佩雷拉就是他們的老板,私兵們不算正式軍人,只是雇傭軍,因此安東·佩雷拉的命令有決定性的作用。
便在這時,“定海”號那邊傳來了歡呼——是葡萄牙人的歡呼!他們竟已沖上了舵樓,奪了雙頭龍旗拉下,又轟轟大叫著:“擊敗明軍主艦了!活捉到李彥直了!”
定海號滿船官兵聽見無不失色,這時已離得不遠的吳平望見雙頭龍旗降落也嚇得差點從舵樓上摔下來。
然而葡萄牙人的得意只持續了那么一會,這片海域上所有人便見到一個極為奇怪的場景:和“定海”號相鄰的“德克薩斯”號竟也降下了佩雷拉家的旗幟,另外一面雙頭龍旗冉冉升起!
德克薩斯號上幾十個人同時高呼:“奪取敵船了!”說的都是福建話。
吳平本來因自己遲了一步而倉皇無措,看到第二面雙頭龍旗升起,轉憂為喜,指著“德克薩斯”號和“圣雅利安”號之間說:“插進去!”
就在索薩還沒反應過來之際,吳平的主艦新“福太和”已經插進了“圣雅利安”號和“德克薩斯”號之間,方圓不到百步之內,一時間竟擠了四艘大海船,而且四艘海船都是摩肩擦踵,被搭鉤、橋板連在了一起,全部都轉不得方向,船與船之間只能靠搶登甲板肉搏戰來爭勝負了。
吳平到達之后,又有五艘四桅大福船趕到,將處于激戰中的這四艘戰艦圍困在中心。
戰況發展到這一刻,兵力占據絕對優勢的明軍已是勝券在握,索薩面如土灰,知道自己如今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了,吳平卻也還沒完全放心,這時新“福太和”與“德克薩斯”靠得已很近,吳平便朝著“德克薩斯”號高喚:“都督平安?都督平安?”
便見舵樓上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光赤著上身,頭發身上又有血污,但不是李彥直是誰?
李彥直向吳平擺了擺手,吳平望見心下大安,下達命令:“兄弟們!給我奪回都督的主艦!順道把這伙番鬼給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