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明律例,入官之犯人,笞罪縣令可以當場執(zhí)行,杖罪則要申請州府批準才能施行,流放、死罪,縣級衙門沒有執(zhí)行權,尤其是死刑,都必須由各省巡按御史會同三司(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在冬至前會審處斷,最后由皇帝勾決。
余三田案的處置,第一年拖過了冬至,因此到第二年才準執(zhí)行。
蘇眉雖已拜了李大樹為父,但骨肉至親,聽到消息后還是暈厥在地,家人將她救醒,此時李大樹的腿傷已經(jīng)好了,雖然變成一個瘸子,但想想余三田是將死之人,也就不恨他了,反而可憐起蘇眉來。
蘇眉哭道:“干爹,干娘,我爹爹雖然作惡多端,理應有此報應,可是我畢竟是他女兒,請你們準許我前去給他送行、收斂。”
李大樹夫婦都哀戚道:“應該,應該?!?
李彥直怕蘇眉挨不住,也要跟去,他娘不許,道:“那場面,小孩子如何去得!”
當此秋高氣爽之時,正是各處商旅頻密出動之季,李介在漳州料理生意,李剛在蒼峽看管收費,便由李大樹帶了女兒前往。
李家勢力漸大之后,便有內外兩班護衛(wèi),內班由吳牛、賈郎中領銜,叫護院,外班由付遠、林小秋領銜,叫護行,近來內班中又加了陳風笑,外班中又加了王二彪——能成為護衛(wèi)頭領,正是漸得信任之征。剛好林小秋在蒼峽,付遠隨李介,便由王二彪當了護衛(wèi)頭領。
王二彪一直在外圍行走,對李家內部的事情所知不多,他也知道李家有個女兒,甚得秀才公敬愛,在家中地位不低,這次聽說這位小姐要去給李家的仇家余三田送行,不免奇怪,交班時便問了賈郎中幾句,蘇眉出自余家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李家上下平日盡量不提罷了,這時王二彪既問,賈郎中便將蘇眉的來歷跟他說了,王二彪聽了臉色大見怪異,道:“原來這位小姐,竟是余家的女兒!”
賈郎中道:“他們李家上下,對蘇眉姑娘的來歷也不計較,不過究竟不愿多說。這事你知道就好,嘴上最好別提!免得惹得人家不高興?!?
王二彪連聲應是,護著李大樹一行去了。
李彥直在家中且等且讀書,但想到蘇眉此番只怕要傷心好一陣子,不免懨懨,這日竟是無心于書本,去博文館與學生們探討了一番地理,可心不在焉,頻頻出錯,竟為眾學生所笑。
好容易等到蘇眉從刑場回來,李彥直要去迎接,卻被他娘扯住了,道:“你別亂動!”在公務上,他們家誰都違拗不過他,但在這些生活上他卻仍是一個孩子,被母親一管就沒辦法。
李彥直他娘先去摘了些供奉過的葉子,在門口給李大樹和蘇眉灑了,又讓蘇眉去沐浴更衣,到晚間才許李彥直去瞧她。李彥直到蘇眉房間時,見她在屋子里供了一尊菩薩,手里數(shù)著念珠,頭發(fā)也綰了起來,她的神色甚是虔誠,若有佛光籠罩,但李彥直看到她這虔誠反而有些擔心,道:“姐姐,你這是做什么?”
蘇眉且不答他,將經(jīng)文念了一段落后,才道:“我在替我爹爹誦經(jīng),希望他到了陰間能少受一些苦楚?!?
李彥直聽著覺得不快活,道:“什么陰間陽間,人死了就都沒了!”
蘇眉卻搖了搖頭,道:“弟弟啊,你別胡說!你……你不懂……”
李彥直道:“我是擔心你這樣整天呆在屋里,憋壞了?!?
“我不會整天呆在這里啊,”蘇眉道:“你有需要我?guī)兔r,我仍舊會出去幫忙的?!?
李彥直擔心的其實還是另外一件事情,道:“姐姐,你不會出家吧?”
蘇眉數(shù)著念珠的手停了下來,看了李彥直一眼,這個弟弟,心性品質都是極好的,但皮囊卻只有七八歲,有些事情,她想過,但如今已不敢想了,嘆了一口氣,道:“弟弟,我不會出家的,就這么帶發(fā)修行,為在陰間的爹爹祈禱,也為你祈福。只要這個家不嫌棄我,我就會永遠在這里呆著。”說著便回過頭去,面向菩薩,不再言語。
李彥直也嘆了一口氣,有些話,他想說,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可要等到什么時候呢?看看自己的身體,他忽然覺得老天有些作弄人。很多人相遇了,可是時機不對,相遇不如不遇!他在門口呆立了好久,見蘇眉始終沒回頭,便轉身走了。
就在他快踏出門檻時,蘇眉忽道:“弟弟!”李彥直猛地回頭,期待著,又有些不安,但蘇眉要說的話,卻與他期待與不安完全無關:“弟弟,這次去給我爹爹送行,我……我遇到了一個人?!?
李彥直問:“誰?”
蘇眉沉默了半晌,卻道:“算了,也沒什么,反正以前也沒見過面……大家都忘了吧。彼此干凈?!?
這幾句話當真有些沒頭沒尾,但李彥直見氣氛不對,便沒細問。
這一年里,李彥直雖忙得焦頭爛額,又因蘇眉的事而心情有些沉郁,但李家的事業(yè)卻很順利,鐵具廠上了軌道,商路也保持得很好,他們家的產品不但出口,還部分轉了內銷,進口香料,在泉州、蘇杭和南直隸開始分店的事也提上了日程表。
李彥直的生意越做越順,徐階的仕途也出現(xiàn)了重要轉機,漸漸得到了上頭的認可——在任何時代,官僚系統(tǒng)都需要一些會干實事的人的,而他在延平期間的政績又著實顯著,其中最重要的幾項,如捕礦盜、破淫祀、興社學,卻大多與李彥直有關。
這一年朝廷下旨,遷徐階為黃州府同知,延平父老設酒于道旁相送,諸生追送至建寧而別,李彥直與徐階獨厚,竟有心直送到黃州去,徐階知他意誠,并非諂媚,也不禁他,不想行至嚴陵,便得到快報,卻是又改升為浙江提學僉事。李彥直就在道旁置酒為賀。
徐階笑道:“我做官不為名利,乃是要辦點實事,以遂平生之志!官做得越大,事情就越難,人不免越累,有什么可恭喜的!”頓了頓道:“倒是你,最近學問可退步了!”
李彥直道:“我怎么覺得我進步了呢?”
“進步了的是雜學!”徐階道:“時文的功夫,你可比中生員時大大退步了!我也知道你既忙著辦學,又照顧家里的生意,地方上出了匪患還要趕去平定——可商、武二道,畢竟不是正途。你若以生員終老,就算給你賺到百萬家財又怎么樣?此生終究成不了人上人,遂不得心中志!”
李彥直道:“我心中之志,怕與恩師有所不同?!?
徐階哦了一聲,便問:“你志向為何?”
李彥直道:“我近來辦學營商,兼習練武藝,心智漸明,知萬事均當落到實處,因此才務于實學。將來若有機會晉身仕途,也只求在地方上造福百姓足矣。朝堂上的斗爭,非我所喜?!?
徐階微微一笑,道:“此志雖非高遠,卻也不俗。嘿嘿,若你能堅持下去,將來我若有機會回歸京城,會助你一臂之力!不過這科舉還是要考的?!?
李彥直行了一禮,道:“科舉學生一定會盡力,將來若有機會,亦會在地方上與恩師呼應,希望能有益于恩師?!?
徐階卻將他行禮的雙手壓住,拉近前了,低聲道:“你有生而知之之聰慧,不過畢竟年幼,朝堂之險惡,非汝此時能知。不過,若你長大以后,志向不改,心中記著就是,一些事情,有行動便可,無須明言?!?
李彥直恍然,亦以同樣的語氣道:“恩師金言,學生銘記?!?
徐階微微一笑,卻又長長一頓,然后一字字道:“還有一句話,你現(xiàn)在也許還不能理解,不過我希望你牢牢記住:劍,在出手之前要好好收在鞘里!鋒芒露得太早,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