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凌晨,大都驛館中的東華國送親之人,均早早地起來,準備啓程。人人都舒了一口氣:終於可以回家了。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即便蒙國的大都再好,沒有熟悉的親人、沒有熟悉的朋友,就不如東華國那一塊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土地。
九珠也是早早地起牀,從她那雙紅腫的眼睛,看得出她不是興奮——她是傷感。
來到秦霄風(fēng)的房間門口,看到房門並沒有關(guān)緊,手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原來,門只是虛掩著。
進入房間,就看到了秦霄風(fēng)站在窗邊,還是昨晚站立的姿勢,一動不動,毫無生氣的背影,似是站成了化石一般,就連她進入了房間,都沒有一絲的反應(yīng)。九珠環(huán)視了一遍屋裡,牀上的擺設(shè),還是一如昨晚退出之時的模樣。
沒有來由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秦大人竟然一宿未眠!
秦大人竟然就在窗前站了整整一晚!
九珠就在秦霄風(fēng)身後三米之地站定,凌晨寒涼的空氣中,淚如雨下。
這兩天,淚,真的是太容易觸及,稍稍一思考,就如雨而下。她是心疼公主一個人留在蒙國,她是心疼秦大人身上那種隱忍的悲傷。
她知道,公主和秦大人都不快樂!
她不知道公主和秦大人之間發(fā)生了什麼事情,有限的思維永遠也想不明白,深愛著公主的秦大人爲什麼突然要親自將公主送到蒙國來和親。可是,她知道,秦大人一定還是愛著公主。因爲,她看得到秦大人隱忍的悲傷:她曾看到了公主婚禮後秦大人手上被自己手指扎破的斑斑血跡,她曾看到了秦大人看向蒙國皇宮的深沉眷念,也曾看到了秦大人眼中只有在沒人的時候纔會露出的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哀傷……
是的,只要愛,就有跡可循。雖然,公主看不到,旁人看不到。
好久好久,九珠才擦淨眼淚,抱起牀上的棉絨披風(fēng),上前,披在秦霄風(fēng)的身上,嘶啞的聲音小聲道,“秦大人,小心身體。”
秦霄風(fēng)的身體,冰涼冰涼的,沒有一絲的溫度。他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九珠,眼神落在九珠頭上的髮簪上。良久,纔出聲,連聲音都是僵硬的,“九珠,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我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
九珠別過頭,看向窗外。窗外凌晨的寒冷空氣,一陣一陣地襲進來,凍得她簌簌地打了一個冷顫,“奴婢亦不知。奴婢只知道,奴婢要聽公主的話,盡我所能,好好照顧秦大人。”
秦霄風(fēng)的心又顫了一顫,看向窗外的眼神頓時蒙上一種深沉的傷痛。昨日九珠和環(huán)兒回來之後,已經(jīng)將見公主的情形都稟告了他。她說她一切都很好,她要九珠和環(huán)兒好好照顧自己,她還是顧念著與自己多年的情誼吧?可是,可是,無瑕,如果還有機會相見,你知道我會如何地惹你憎恨嗎?
秦霄風(fēng)不敢想,每每想起,都根本無法呼吸,因爲心,早已在她的婚禮上,就開始揪成一團再也無法復(fù)原的痛,一想起,就錐痛入骨,綿綿不休。當日,看著王座上那一襲大紅嫁衣的鮮豔,看著蒙哈鐸在她的脣上印上一記親暱的吻,他的眼被刺得生疼生疼。他是多麼的不捨,那一抹陽光燦爛的笑;他是多麼不捨,那一眼清亮靈動的泉;他是多麼不捨,她每一絲每一毫的氣息……可是,從此她與他將天各一方,即便有機會再見面,他們之間也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也許有的,只是仇恨。
呵呵,命運,是多麼的可笑,先給你十幾年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光,然後突然某一天,就告訴你,你最最深愛的人,其實是與你有著血海深仇的仇人的女兒。於是,一霎那,十幾年的幸福,連帶兩個人的一生,分崩離析,滿目瘡痍。
他是多麼希望,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窮小子;他亦是多麼希望,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女兒。那樣的話,他與她,就可以平淡平凡地活在凡塵俗世中,男耕女織,亦就可以成全清貧卻簡單的幸福。
可是,他與她都不是。他和她,一出生,就註定要一世糾纏於愛與恨中間,直到……呵呵,或許是直到,他死去。
“無瑕,無瑕,如果,我後悔了,你還會回來牽住我的手嗎?”
“無瑕,無瑕,如果殺人也無法填充我心裡的空洞,如果顛覆了東華國也無法平息我心中的恨,我,我又該如何尋回你的身影?”
“無瑕,無瑕……”
無瑕,無瑕,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在他的心穹間,默唸成永不磨滅的念想……
……
哎……
一聲深嘆。就這樣吧,從此山水不相逢。從此,他將在世界的彼岸,如昨夜般,癡癡凝望她的方向,幻想著她在他人懷抱裡的幸福——任他自己,心傷流成河!
即使他不能給她幸福,他也要她幸福!
轉(zhuǎn)過頭,看到了九珠通紅的眼和鼻。扯下身上的披風(fēng),蓋在九珠小小的身體上,道,“九珠,回去準備準備吧。辰時,準時啓程。”
***
那一日,蒙國皇宮的福臨宮,過早地躁動起來,因爲十月和古麗早早地起牀來到龍無瑕的寢宮準備伺候娘娘的時候,竟然沒有看到娘娘的身影。
牀上的被褥,凌亂無序,看起來娘娘也並非徹夜無眠。
十月冷靜地吩咐宮女宮人在福臨宮裡外四處找尋,直到所有人都回到她面前稟告說沒有娘娘的蹤影的時候,她的腦袋才“嗡”的一聲,懵了。
娘娘才嫁入皇宮幾日,要是就丟了、逃了、不見了,她如何跟王交待?
如何跟蒙國交代?……
娘娘一向不早起的,到底是什麼事情導(dǎo)致她早早的就不見了?她可能去了哪裡呢?
十月好不容易纔冷靜下來,一邊不動聲色地命人去宮裡娘娘可能去的地方找尋,一邊仔細地想著娘娘可能去了什麼地方。
今日是東華國的送親隊伍啓程回國的日子,她會不會出宮了去送秦霄風(fēng)秦大人了?可是,她要是去的話,也不可能不叫上她們一衆(zhòng)侍女啊?沒有她們這些宮女宮人陪著,娘娘又怎麼走得出皇宮半步呢?
況且,娘娘昨日說過,她不會去送別!
出去找的人陸續(xù)地回來,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可循。十月臉色慘白,搖搖欲墜,若是找不到,是不是隻得走最後一步:稟告王,強行去東華國送親隊伍中去找?
命令的話語已經(jīng)到了嘴邊,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連忙吩咐了衆(zhòng)人再四處尋尋,自己帶著古麗朝一個地方走去。
來到皇宮東城樓的頂端,尚在石階的轉(zhuǎn)角處,遠遠地就看到一襲白色的身影,心裡馬上鬆了一口氣。
十月低聲叫古麗去通知福臨宮裡的衆(zhòng)人,然後輕輕地走了上去。
蕭蕭的晨風(fēng)中,龍無瑕長身玉立,靜悄悄地站在城樓上,微仰的眼神,輕輕地落在東邊很遠很遠的地方,很溫柔,很輕,似是要望穿那無休無盡的綿延。涼風(fēng)吹起她雪白的衣衫,衣襟飄飄,俊逸出塵,然而那種俊逸之中卻滲透出一種如寒風(fēng)一般的冰涼,冷入心扉……
十月輕聲說道,“娘娘,晨氣寒涼,還望娘娘保重身體!”
無瑕沒有絲毫反應(yīng)。
“娘娘……”十月伸出手來搖了搖無瑕的胳臂。
“嗯?”十月?lián)u了數(shù)下,龍無瑕才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動作緩慢,似是一尊塵封已久早已生鏽的鐵人在緩緩轉(zhuǎn)動腦袋一般。
十月心裡咯噔了一下,只見娘娘一向清亮幽深的眸,蒙上一層混沌的色彩,茫茫然。
“娘娘,晨氣寒涼,還望娘娘保重身體!我們回去,好麼?”十月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剛纔的話語。
“哦。好。”無瑕喃喃地應(yīng)著,動了一下身子。
然後,十月只覺得眼前晃了一晃。
她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龍無瑕輕飄飄地倒在她的面前,如一個脆弱的毫無生命力的瓷娃娃一般,摔碎一地冰涼的愁情別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