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不以為然地道:“我明白,他也明白,因此我才來助他一臂之力。大師莫非覺得霽天閣不是皎鏡大師的無垢坊,沒神醫的手段就幫不了人?未免太小看我們。”
沉香子凝視姽婳,霽天閣的制香師常年以香料駐顏,誰也看不透其真實年齡。此女看似年幼,老練處百倍于紫顏。是否他該放手一搏,任那孩子自由翱翔于碧空?
這時紫顏自外折返,拿了配制好的解藥滴進兩匹馬的口鼻中,沒過多會兒,兩匹馬站了起來。紫顏輕拍馬臀,馬卻紋絲不動,只管低頭咴咴哀鳴,想是先前嚇破了膽。姽婳見狀,慢悠悠地走到它們面前,纖手一招,飄過絲絲香氣。白馬頓時有了精神,像是遺忘過去種種,奮然踏蹄如飛,將石磨重新轉動。
轟鳴聲中四人隨同屋子緩緩上升,驟見天日,眼前豁然開朗。午后陽光如黃金耀目,耿耿光芒遍灑谷中,那盞青釉鏤孔燈黯然失卻光華。沉香子注目燈盞的疲態,如日中天的已不再是他,默默地把它吹熄了,轉身對屋外的紫顏道:“小子,你過來!”
紫顏走進屋子,眉眼含笑,無論地上地下,他永是容光奪目。沉香子思忖良久,終于說道:“要學我所有本事不難,師父當言無不盡,領悟多少看你造化。只是來年三月……”他頓了頓,鏗鏘地道,“想代我赴十師會,你須有能耐贏過為師!”
紫顏恭順施了一禮,站直身軀時,側側仿佛聽到一曲激昂如戰的琵琶,彈破云天。
姽婳自此在谷中住下,與側側同一間屋,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方起。起身了也不來尋紫顏,徑自入山采花,所過處冷香浮動。有時她興致好,就約了側側梳妝打扮,螺髻凝香,金霞拂面,瑤釵羅帔,彩縷花衫,招搖地自紫顏面前一閃而過。紫顏每每瞧了眼熱,取了自家的錦袍穿上,繡盤龍鳳,金織日月,如云霞錦燦,明媚不可方物。兩女被他比了下去,皆不服氣,各自尋思妙計想贏過他,終沒能成功一回。
側側趁隙問起姽婳,來谷中時是否見過蓬瀛島之人,姽婳斷然否定,又道:“那日谷里共有十四人的氣味,除卻王爺那里十個人,就是你們三個和陷阱里那個,此外再無他人。”
側側心頭百轉千回,鳳笙明明迎著他們去了,為何會不見蹤跡。當日之事恍若春風吹面,拂去便了無痕跡,只留得心尖一絲暖,仿佛夢幻。她放心不下,找紫顏又問過,也說未曾見著這神仙般的少年。他更嬉笑說道:“那人說不定是我假扮的,你要謝過我的救命之恩。”側側啐他一口,想他弱不禁風,怎及得鳳笙英姿颯颯,強健有力。
依戀那一分懷中的溫暖,甚至,想念他冷淡的神情。
她曾向沉香子提到鳳笙,爹爹并不在意,只說蓬瀛島所收子弟全是美少年。他想了半天,記起曾為蓬瀛島一位少年接過斷指,因此結緣,沒想到事隔數年會遣人報訊,稱許了幾句,也就不再說什么。側側問不出更多關于鳳笙的消息,自此悶悶不樂。
紫顏的技藝在此時突飛猛進。他白天隨了沉香子修習易容術,晚間被姽婳拉去關在房里,神神秘秘不知做什么。側側有時好奇想偷看,窗戶全被姽婳用軟煙羅帳子蒙了,湊近更聞到昏昏欲睡的氣息,讓人神思不清。等她熬到亥時回屋歇息,房門大開亦散不盡那檀粉膩香之氣,好在熏香有諸多妙處,一沾枕頭便大夢周公。時日長了,側側忘了抱怨,只得由他們去了。
間中仍有三三兩兩的江湖人馬前往谷中打探。姽婳埋伏的暗香發揮了奇效,在谷口如瘴氣迂回彌散,掩住口鼻屏氣而入只能前進數十丈,再厲害的高手,行了兩三里后也不得不放棄。唯獨香料花費甚快,紫顏和側側閑暇時便被姽婳差遣上山采集香草,一來二去,兩人多少學了些霽天閣制香的手段。
但依舊有人掠過重重阻擋找到了沉香子。某晚夜風輕寒,一位窈窕弱女避開谷口翻山越嶺而至。她到達屋前時衣衫襤褸,雙手血跡斑斑,慘不忍睹。側側連忙為她包扎傷口,她只是跪在地上,求沉香子為她易容。
在紫顏眼中,她已有無瑕的一張臉,娃娃似的惹人愛憐。他難得開口勸了兩句,編派了許多嚇人處唬她。她無動于衷,一味掙扎著把一塊家傳古玉放在紫顏手中,懇切地說道:“求求你!幫我在大師面前美言幾句,我想要傾國的容貌,一定要……”
紫顏把那塊玉握在手心,記住了她的名字,藍玉。她眼里有一簇火在跳動,再苦再痛,她只求那一張容顏。紫顏默默地想,她舍棄的面龐,會不會有人惦記,有人想念?當沉香子為她誠心所感,抹去藍玉的過去時,紫顏隱隱地預感,那一段過往只是暫時沉入了水底,他日還將卷土重來。
這是第一回看沉香子為他人施術。紫顏伴隨在旁,聽他一一口述心得。姽婳好奇地觀望了一陣,看到刀下臉破,“呀”地怪叫一聲躲了出去。隔壁屋里,側側早已遍點油燈,一心一意為藍*補衣裳,絕不敢踏足半步。
易容,是刀針并用的絕妙醫術。紫顏目不轉睛地盯著沉香子,仿佛要把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到心里去。血光彌漫中抹去前塵過往,而后,竟能浴火重生。如此奇妙的魔幻之術,怎能不讓人沉淪。
藍玉養了半月的傷后直奔京城。她走時,側側和姽婳見那面目艷麗無匹,各自動了動易容的念頭,又怕真的吃刀子,說說便罷了。紫顏的眼前,依舊晃動那張無邪的臉,有時候人舍棄自己的本來,會是那般容易,但要拾起時,千艱萬難。
在藍玉之后,又有一對夫妻偷進了山谷,亦是翻越山嶺而來。兩人是沉香子認得的神偷--冰狐和雪貍,在江湖上結怨太多,不得不上門求助。沉香子為他人易容只收骨董,兩人知道規矩,帶來一面數百年前的青銅星云紋鏡。
沉香子隱居后早已收山,但心下難舍古鏡,左思右想猶豫不決。紫顏看出師父心意,說道:“徒兒想再親眼看一回師父的本事。”沉香子故作為難,躊躇再三,方答道:“好罷,你入我門下,難得見我親手施術。”
一樁生意成交,紫顏便有機緣再次目睹沉香子弄脂沾粉,割皮瘦骨,把兩個人徹頭徹尾地改造。風起指上,刀橫眉間。這一趟,他確信完全摹熟了師父的手勢動作,甚至眉眼動靜,呼吸快慢。面部血脈如阡陌縱橫,當沉香子掀開面皮給他看到皮肉的本相,紫顏眼中只把它當成了一幅山水。
他心無雜念,亦無懼意、彷徨、錯亂,只有一張張即將被替換的容顏。
冰狐和雪貍去時老毛病發作,偷走了沉香子心愛的佩劍,老人怒急攻心,傷勢又有了反復,累得姽婳只能重新布置機關,將迷香遍及山谷各處,之后再無人來滋擾。紫顏沒了活生生的摹本,不得不扎了許多人偶,為它們修眉毛、敷臉蛋、隆鼻子。
秋聲露結之時,沉香子身子漸漸康復,越發加緊敦促紫顏煉藥、制皮、切骨、削肉……諸多原本血淋淋的技藝,于紫顏手上竟除卻了腥穢的意味,風雅得猶如箏弦破冰,低吟淺唱。而他整個人與姽婳處得久了,氣質愈加絕塵英秀,骨清肌嫩,宛若姑射仙人。
側側平素見不到紫顏,心里掛念,編個借口路過爹爹房中,找他說話。見他腰佩姽婳送的熏球,又特地用冰綺繡了香囊,滿心想送給他。引線停針之際,想起鳳笙,不自覺在香囊上描了一只勁弩,怪里怪氣的不成樣子。兩人的影子明明滅滅,如花爭發,繡到后來竟自癡了。
姽婳在一旁瞧了有趣,拿話套側側,三下兩下問清了原委。她有心戲弄,故意說道:“不如把你說的那人畫下來,許是我見過忘了。”側側被她逗起心事,落筆如飛,轉瞬在羅紋箋上勾出一幅丹青,磊落風姿正是別后心頭那少年。她織繡技藝超群,手繪亦有八九分肖似,待到畫完,怔怔發了會兒呆,被姽婳劈手搶過畫去。
“呀,呀。”姽婳捧了畫,笑著往沉香子屋里去了,不多時拉回紫顏,把畫塞入他手中,“來,給我照這個人易容看看。”
紫顏眉頭輕皺,像是意識到她不安好心。側側兀自臉紅如染脂,嬌羞之下頗為心動,想再看一次鳳笙的容顏。多一次也好,勝過夢中相遇。側側這樣想著,觸到紫顏深如點漆的眸子,倏地一痛。這對他而言不公平罷,要扮她心上的男子。
“若是我扮得像,姽婳你用什么賞我?”紫顏無視側側蟠曲的心事,一徑與姽婳討價還價。
“你要什么且說說看。”
“你身上除了香料也沒寶物,就要你那塊黑龍涎香。”
“嘖嘖,真是虧本生意。”姽婳嬉笑間瞥了側側一眼,“成交,你速速扮來,不得有誤!”
而后,便見玉人踏風而來,單衣如舞,闊闊招展。側側怦然心動,未想到紫顏能擬得如此酷似,被他攪亂芳心,怔怔不能言語。究竟當日所見是不是他?姽婳直言并無第十五人的氣息,是姽婳說的一定錯不了,那么此時的相見,又有幾分真實?
他卻冷淡如昔,離她一丈外站定了,抱臂道:“你尋我來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