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jié)的東湖還有些冷,清晨的空氣清新而冰涼,湖堤上結著一層薄霜;偌大的湖面上彌散著一層薄薄的水霧,襯的遠處山景若隱若現,仿佛畫卷。
一座漂亮的八角涼亭點綴在湖邊,從這里看正好將整個東湖的美景都盡收眼底,正是蘇瑜與雷文一早就挑到的好地方。
他們趕早來到了這里,就著初春的寒風煮茶聊天,別有一番趣味。蘇瑜用來煮茶的材料是之前他用來做花糕的那種細小的白花,像桂花那樣摘下晾干烘焙之后入水,會帶來一股很有后勁兒的香味,緩緩抿一口到嘴里,仿佛那隱約的香氣都浸透進了全身的血液之中,連呼吸都是帶著花香的。
喝著這樣的茶,視線所過之處就自然而然的被帶上了幾分暖意。此時天光乍破,晨曦逐漸從云層之后透出光來,慢慢地點亮了大地。云層被染上了溫暖的柔光,這份柔光又倒映在湖水之上,讓水面上的薄霧漸漸散開,露出同天空一樣的暖色來。周圍的景色仿佛都隨著光生動了起來,粼粼波動的湖面,長出新芽的樹枝,遠處塔頂被風吹起的旗幟,還有湖對岸綠意盎然的竹林與地上隱約冒出的筍尖。
雷文坐在涼亭中間的石椅上,蘇瑜很細心,因為初春的石椅冰冷所以還特地帶了墊子過來,雷文大咧咧的坐著,低頭抿了一口茶,又抬手夾了一塊糕點吃掉,在滿盈的花香與春景中覺得格外愜意。
蘇瑜看他那副大爺樣直想笑,手中不緊不慢的煮著茶,一邊隨性發(fā)揮加一些干料進去,有一搭沒一搭的與雷文聊天,討論了幾個最近很有意思的傳聞,與雷文交換了一些對食材以及料理方法的意見,不知不覺間石桌上幾個裝糕點的碟子都見了底。
雷文不再說話,目光炯炯的示意蘇瑜。蘇瑜安然一笑,又給他滿上了一杯茶。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還差一點關鍵的東西,耐心等著吧。”
蘇瑜所說的東西自然是制作東湖三鮮需要的材料,雷文無奈,心平氣和的又喝了兩杯花茶,終于等來了蘇瑜所需要的材料。
蘇瑜帶來的小廝提了一條鮮活的黑魚,一壺水,并著一些邊上粘著濕潤的泥土,一看就是剛剛才挖的白筍與不知名的植物葉片走過來,而后幫忙將幾個煉金廚具拿出來放到桌上,又安靜的退了下去。
“東湖三鮮,講的就是這個鮮字,非得是現采現做才是原汁原味的。”蘇瑜笑著解釋了一句,挽了挽袖子開始忙活。他做菜的時候是最好看的時候,全身心的投入到制作過程中,動作有條不紊,像是作畫一般看著他將一道道美食從最原本的材料變成精致可口的佳肴,是個非常享受的過程。蘇瑜很少當著雷文的面做東西,上次制作二十四橋明月夜時已是難得,這次條件所限,倒是碰巧讓雷文又飽了一次眼福。
蘇瑜首先取了一口黑鐵鍋,依舊是下面紋有火系秘法陣的樣式,在這樣不方便搭建灶火的地方很是管用,他將鐵鍋鍋底的秘法陣啟動,放到一旁預熱,自己則趁著這段空檔處理起了小廝帶回來的那條黑魚。
說是黑魚不過是因為外表是黑色的罷了,雷文也沒見過這樣的魚,只能勉強從外觀看出是淡水魚,應該是生活在東湖中的特有品種。蘇瑜剖魚的動作快的不可思議,雷文只看到那把廚刀在他手中靈巧的挽了個刀花,再看時那魚已經魚鱗是魚鱗,內臟是內臟的剖好洗凈了。
這么一會兒工夫,鐵鍋已經熱好,蘇瑜左手一倒油,右手順勢就將剖好的魚放了進去,熱鍋涼油滾了兩滾立刻撈起,放到一個大口的陶鍋中,從小廝帶來的水壺中倒出了一些水,上蓋燜煮。緊接著他動作麻利的將鮮筍剝出來切片,又處理了一些雷文沒見過的植物葉片,加上平日燉湯常見的蔥白段與姜片,一起放進陶鍋中,小火燉煮。
之前蘇瑜的動作快如閃電,但這燉煮的功夫就急不來了,雷文也深暗這其中的道理,跟蘇瑜一起安靜的等待著陶鍋中的湯漸漸滾燙開,沸騰出雪白的魚湯來。
空氣中逐漸蔓延開來一股說不出的異香,那不太像是魚湯,并沒有魚類那樣鮮香之中透著些微腥氣的味道,而是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感覺。
對,生機勃勃,如果硬要說的話,雷文覺得那是春日里破土而出的筍尖的味道,又或者是剛出窩的小鳥歡叫時的味道,又或者是莊稼人將第一株稻秧插/入田里的味道,僅僅憑著這盤繞在鼻間不曾散去的香味就讓人仿佛置身于春日里蘇醒的大地一般,連心情都變得躍躍欲試起來。
被這樣從未感受過的味道勾的心癢難耐,雷文咽了咽喉頭,看蘇瑜用湯勺慢慢的攪動了一下燉的熱烈的魚湯,又放了一些植物的碎末下去,而后耐心的等到魚湯第二次小沸騰,將陶鍋底下的火系秘法陣調到最小后,拿了白瓷碗出來,混著筍片舀了一碗湯,遞給了雷文。
“嘗嘗吧,看你那急不可耐的樣子。”
雷文早已安耐不住,嘿嘿笑著接過蘇瑜遞來的白瓷碗,也顧不得燙,微微吹了吹就埋頭喝了一口。
唔——
就快沖出喉頭的呻/吟被第二口湯給咽了下去,雷文被這味道沖擊的半響沒有回過神,放下白瓷碗愣愣的看了好一會兒。
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他喝過的魚湯絕對不算少,世界各地的魚少有他沒嘗過的,不管是冰之境的鲀魚,賓克斯的斗魚,還是不久前才喝過的,朱殊江上的鱘魚。然而那么多種魚,那么多花樣百出的魚湯中,竟然沒有一種能比得上眼前這碗看似普通的雪白魚湯。
這是一種怎樣的味道呢?雷文翻遍腦海,在他會說的所有語言中也無法找出一個確切的詞語來形容。這湯當然是鮮,所有食材離開產地的時間都不超過五分鐘,蘇瑜料理的手法奇快,魚肉絲毫嘗不出腥味,仿佛還是活著游在水中一般;然而這湯又不止是鮮,它的味道遠不是一個鮮字足以概括的,雷文沉思了半天,終于明白過來。
那是純粹的,屬于東湖,包含著這片美麗湖泊的味道。
如果是光是湯的氣味就能引得人仿佛置身于東湖春景之中,那這湯到舌尖的味道,就讓人體會到了一年四季的東湖。魚肉的味道,是從初夏開始,在這湖中成長到來年初春所積累下來的鮮甜;白筍的味道,是從深冬埋下的起始,從大地中蘊育而出的甘香。還有這湯,那壺看似普通,卻與眾不同的清水……
許久,雷文才搖著頭嘆了口氣,看向蘇瑜,“我總算知道,這東湖‘三鮮’指的是什么了。”
“是什么?”蘇瑜饒有興趣的反問,給自己也添了碗湯,慢悠悠的喝著。
“這東湖三鮮,其實只有一道菜,卻必須使用三種來自東湖的食材,且必須保證絕對的新鮮,現取現做,因此被稱為東湖三鮮。”雷文慢慢的品了一口魚湯,感受著那仿佛能將人帶入畫卷中的神奇韻味,“這第一鮮,自然是從湖中釣起的黑魚,從小吃著東湖中的水草植物長大,味道鮮美不可言。”
“它就叫做東魚,是只有東澤郡才有的品種,其中尤以在這東湖生長一年以上的個體最為佳。”蘇瑜補充道,興致勃勃的示意雷文繼續(xù)。
“這第二鮮,是湖邊竹林中的白筍,初春正是筍尖冒頭,最鮮最嫩的時候;都說同地域生長的食材相性最好,東湖的魚,最配的自然也是東湖的筍。”
“那這第三鮮呢?”頭兩條都被雷文說中,蘇瑜毫無意外,追問最有趣也是常人最難想到的第三點,“這湯中的主料可就只有魚跟筍,你總不會告訴我是這蔥白或者提味的白霧葉子吧?”
雷文看他一眼,笑著搖了搖手指,“誰說你這湯中的主料只有魚跟筍的?明明還有一樣最不能被忽視的材料——那個裝著清水的壺。我猜那里面是從東湖中央打上來的清水吧?也唯有東湖里的水能將東魚的味道完全的展現出來,也唯有東湖的水,能讓這湯喝起來不止是鮮,而是包含了東湖自身所有的味道。”
雷文說著頓了頓,眼神篤定的看向蘇瑜。
“湖邊筍,湖中魚,湖心水。這就是東湖三鮮,我說的沒錯吧?”
蘇瑜愣了一愣,隨即笑的樂不可支,連連感慨,“所以我才喜歡做菜與你吃,雷文啊雷文,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比你更會吃的人來了。”
語畢,他親手給雷文又添了一碗湯,兩人就著這東湖三鮮的話題深入討論了一番。
這道聞名玖斕的東澤名菜看似非常簡單,只需準備好食材,將東魚剖凈,過油去腥,而后就著筍片與湖水一起燉煮就是了。可真要完成這道菜卻又十分的難,且不提這食材的獲取難度,雷文就是因為這短暫的獲取時間而一直錯過,直到現在才算是真正的嘗過了東湖三鮮。這三鮮講的是個鮮字,因此處理過程必須要快,每慢一分,食材的味道就要打一分的折扣,想想蘇瑜剖魚時那快的幾乎看不清手指的動作,就能明白這之中的諸多不易。
再者,燉湯的配料看似簡單,卻又必須精心斟酌準備。給東魚過油去腥用的油,多一分油膩影響湯味跟魚肉的完整性,少一分又達不到去腥的目的,雷文注意到蘇瑜所用的是莫爾斯油,所以魚肉中沒有一絲腥味,湯底也見不到任何的油星,沒有破壞一分湯料的鮮味。還有那些雷文叫不出名字來的植物葉片,以及燉湯用的陶鍋,每一處地方,每一分過程,都是被料理人用心考慮過的。
最簡單的菜反而更加考驗料理人的手藝與心意,就像李然那道令人印象深刻的麻婆豆腐一般,玖斕的菜肴總是這么的……
噢,雷文想了半天還是沒找到合適的詞,所幸就跟上次一樣用‘大智若愚’吧,反正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
在初春還有些冰涼的微風中,雷文悠閑地喝著滾熱的鮮魚湯,與好友一同討論感興趣的話題;石桌上放著煮魚湯的小陶鍋,里面微微沸騰著雪白的魚湯,偶爾看見白筍片的一角,帶著東湖春景中特有的味道。
雷文忽然就覺得心情很好,他想這東湖三鮮之所以能冠絕玖斕,不只是因為這絕頂的好味道,也為著此刻這一份能與友人亭下煮湯,白日笑談的輕松與愜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