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在心里苦笑。
驚嚇是肯定有一點的,可到了后來,慢慢習慣了那速度,尤其是關了車簾,與世界隔絕,其實……發現也就這么回事,安安穩穩的,回來的路上還小憩了片刻呢。
真要說起來……其實還挺舒服的。
?
面對眾大臣關切的目光,弘治皇帝搖頭道:“朕……無事,沒有什么驚嚇。”
他能怎么說呢?
他是天子啊,天子會被這區區的車速快就嚇個半死嗎?
劉健等人,卻依舊很不放心。
一個個不太甘心,可既然陛下說無恙,就不好再對陛下多問了。
劉健便換了目標,朝歐陽志道:“歐陽侍讀,可受了驚嚇嗎?”
嗯,這是旁敲側擊。
若是歐陽志受了驚嚇,那么陛下肯定也嚇壞了。
歐陽志沉默了片刻道:“沒什么感覺。”
他語氣平淡,面上沒有太多表情。
當然,他的聲音不疾不徐,給人一種鎮定的力量。
沒……感覺……
沒感覺的坐在車里,三刻鐘,如快馬一般,從這里到京師,直接往返。
這……馬車……豈不成了日行八百里的神器不成?
當然,日行八百里肯定是夸張了,可若是細細的折算一下,這往返就是七八十里路啊,這一個時辰,豈不是可以走上百里路了?
倘若……不去考慮半途上喂養馬料和打尖的時間,一日十二個時辰,不停的走,這……上千里地啊。
當然……是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中途肯定會有許多其他的時間,可一日三百里,卻是能做到的。
這幾乎是快馬加急的速度了。
“陛下,這車里是否顛簸,臣見陛下氣色不好。”
“不顛簸。”弘治皇帝老實回答:“反而很舒服。”
舒服……
舒舒服服的能跑這么遠,還能跑這么快。
以往的時候。
這些官人們,對于速度是沒有什么概念的。
因為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他們而言,速度很重要嗎?
自己當值,不過是清早起來,洗漱之后,吃過了早飯,而后舒舒服服的進了轎子里,接著轎夫晃晃悠悠的送自己去辦公所在地,而自己只需在轎子里小憩片刻,便可當值了。
可現在,不一樣……
現在大家伙兒,都得乖乖來新城或大明宮,這一來一去,耽擱的時間是無法忍受的,不只如此,轎子坐的久了,也覺得全身難受的。
他們都是金貴的人,受不得委屈。
可現在……
“陛下……此車……”劉健看著那車。
坐車會不會不雅呢,他心里想著,似乎也有點動心了。
隨即,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什么叫不雅,連陛下都坐過此車了,難道說陛下不雅嗎?
“此車……是否有什么……有什么弊病。”
畢竟是專業人士,用詞很深思熟慮的。
“弊病?”弘治皇帝念叨著這兩個字,卻是深深的剜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很聰明的假裝沒看到,抬頭看鐘樓。
于是弘治皇帝努力的想著。
他還真想挑出一點刺來。
可事實上,他突然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
相比于步輿,這龍車,實是將其按在地上吊打和摩擦。
弘治皇帝很認真的思索,終于認命了,想不出來。
不過他也不想夸著馬車有多好,心里還有一股子恨意呢。
卻在此時,一群宦官已是抬著步輿匆匆而來。
蕭敬顯然是有眼色的人,得為陛下備著御駕。
畢竟這里距離大明宮還是有一段道路的。
弘治皇帝見到這步輿,心里生出了一股子親切的感覺。
那馬車……太折騰人了啊。
“且先回宮。”
眾臣領旨。
方繼藩躲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不停的朝朱厚照使眼色。
朱厚照似乎也覺得有點鬧過火了。
他就這性子,凡事不顧后果,等玩過了火,才知道要糟糕了。
弘治皇帝已上了步輿。
步輿被十數個宦官抬起。
弘治皇帝被懸在半空。
這步輿自是坐著舒服的。
可是……
突然之間……
弘治皇帝覺得有點不妥了。
嗯……
怎么說呢,無論換了什么坐姿,總覺得還不夠舒服,他不斷的調整坐姿,依舊還覺得有些生硬,不只如此,宦官們抬動,這步輿上上下下的,還是有些起伏,雖這起伏不明顯,可還是能有感受。
最重要的是……
太慢了。
他看著景色一丁點一丁點的在自己眼前掠過……保持著一種古怪的坐姿,心里竟莫名的有了幾分急迫感。
這……得什么時候才能回到奉天殿去啊。
群臣們尾隨其后,這下子,舒坦多了,大家閑庭散步一般。
卻哪個察覺到,弘治皇帝面上的焦慮。
坐在馬車上,弘治皇帝確實懷念過步輿的,可現在真正的坐在了步輿,卻總覺得什么都差了一口氣。
他耐著性子,沒有做聲,故意闔目坐在步輿上假寐,假寐了很久,又睜開眼……
呃……
事實有些尷尬,他發現,其實才不過走了一丁點的距離。
弘治皇帝還發現,自己竟開始有些無法忍受這龜速了。
若是馬車,只怕早就到了大明門了吧。
哎……
他心里嘆了口氣,安慰自己,慢也有慢的好處,嗯……對的。
誠如所有人,開過了轎車之后,他或許會懷念從前自己開三蹦子時的快樂。可一旦他真正去開三蹦子時,這之間的差距,方才徹底的暴露出來。
這慢吞吞的走了不知多久。
弘治皇帝竟覺得自己有點腰酸。
怎么還沒到啊。
時間過的太漫長了。
這才多少路,這是多浪費時間呀。
可下頭的宦官們,卻已氣喘吁吁起來了。
這使弘治皇帝不忍心去責備他們,好讓他們加快速度。
好不容易,終于捱到了大明門。
弘治皇帝道:“將朕放下,朕要步行入宮。”
“陛下,您……”蕭敬顯得擔心。
弘治皇帝卻是一副不容拒絕的樣子。
宦官們只好將弘治皇帝放下。
弘治皇帝此時不好坐車了,可這步輿,他是真的沒法兒坐了,索性走走吧,走著都比坐著強。
他背著手往前走,群臣不解其意,卻一個個在后頭交換眼色。
等到了奉天殿,弘治皇帝升座,他才舒了一口氣。
此時,他突然開始懷念起那沙發的味道,而且坐在車里,那輕輕的顛簸和搖晃的感覺,其實……挺好。
眾臣站定。
弘治皇帝卻是若有所思,他下意識道:“今日議什么?”
群臣一愣……
“……”
沉默之后,劉健出班,苦笑道:“陛下,今日乃是陛下生辰,臣等是來道賀的,今日不議事。”
“呀。”弘治皇帝這才想起來:“原來如此,嗯,今日是朕的壽辰,太子與方繼藩送了賀禮給朕……”
朱厚照適時的拜倒道:“父皇,區區兒臣的心意,不算什么。”
方繼藩有點兒心虛,說話都變得不暢順了:“陛下,這……這禮,主要還是太子殿下的孝心,兒臣……兒臣……”
“哼!”弘治皇帝道:“九萬九千兩九百九十九兩銀子,你們就折騰了一輛車,此車再好,何須如此金貴。”
“陛下啊,因為這是特制啊。”方繼藩道:“需請專門的匠人建模,每一個構件,都需花費不少功夫,單單試驗用的廢料,就可以堆起一個屋子來了。不過現在有了經驗……若是再造一輛,價格也就便宜了,臣想,哪怕是如陛下這般尊貴的龍車,也不過數千兩紋銀而已。”
“是嗎?”弘治皇帝一愣:“原來如此。”
方繼藩侃侃道:“若是第三輛、第四輛,這價格就越發便宜了。當然,若是造的不是龍車,只是尋常的車輛,蒙的不是犀皮,而是牛皮,貼的不是鉑金,而只是刷一道漆,兒臣想……這價格可能只要百兩了,甚至……還可以再低一些。兒臣和太子,主要還是為了陛下,所以才不惜工本的啊。”
方繼藩沒辦法和弘治皇帝這種專業外人士解釋規模效應這種事。
但是,他說的這些話,弘治皇帝顯然是聽得懂的。
弘治皇帝悠悠然的道:“是嗎?”
他忍不住冷笑起來:“太子方才實是可惡,朕坐此車,太子一味讓人加快,這是何意?”
終究事后問罪的時候還是來了,朱厚照很專業的聳拉著腦袋道:“兒臣萬死。”
弘治皇帝板著臉,冷哼一聲:“明日造十輛龍車入宮,否則決不輕饒。”
這樣算下來,十輛車,似乎花費也不算高了。
讓朕嚇了一身冷汗,現在朕當然需要有一點賠償。
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年紀大了,受不得顛簸,她若出行,這馬車慢一些走,倒是舒服。
至于朕……
弘治皇帝心里嘆了口氣,這車子的作用的確很大,看來……也離不開此車了。
這車……坐著真是舒服愜意啊。
尤其是在里頭,還可辦公,省事又快捷。
百官們一愣,一個個面面相覷。
他們先聽方繼藩說百兩紋銀,接著又聽陛下說還要十輛車入宮。
許多人心里有點怪怪的,心情復雜起來。
此車……當真如此神奇嗎?
擺明著,陛下是連步輿都不想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