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值房。
李東陽從家中趕回來,雖說告了半天的假,可是已經預知到大事要發生,李東陽在家里也坐不住。
進了值房,劉健和謝遷二人正在商議著什么,謝遷顯得有些不悅,撐著案牘想說什么,可是劉健卻是臉色如常,似在勸慰。
看到李東陽進來,二人便停止了議論,方才李東陽告假回家,現在又提前趕了回來,劉健自然不免要問一問,笑吟吟地對李東陽道:“賓之,不是說家中有事嗎?要不要緊?”
李東陽淡淡一笑,含糊其辭地道:“不是什么大事,怎么?今早遞上去的奏書,陛下可有明示嗎?”
劉健打起精神,道:“方才我們商討的就是這個,藩國使節們按往年的規矩,現在也差不多要到了,現在瓦刺國提出這樣的要求著實無禮了一些,不過他們態度強硬,卻也無可奈何,陛下那邊想必也已經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哎,瓦刺人這一次到底想做什么?莫非是以此來要挾,令我大明給予好處?”
謝遷恨恨地道:“韃子可恨?!?
韃子這種話,在內閣大臣口里是很少說出口的,所謂宰相氣度便是如此,便是對方再無禮,亦不能無禮相待。不過這謝遷也是異數,他未必沒有心機,可是性子耿直,有什么說什么。
李東陽抿嘴一笑,其實這件事的原委很簡單,瓦刺國此前遞交了國書,表示愿意派出使節朝見,這種事很稀松平常,別看瓦刺與大明時有摩擦,連年征戰,可是該朝見的時候,他們一點兒都不會拉下,蒙古自大明建立之后已經陷入了分裂和極度的衰弱,雖然曾有過土木堡之變,可是這樣的趨勢并沒有改變,整個蒙古內部物資極為匱乏,就連他們最擅長的騎射所需的箭矢也沒有鐵來做箭簇,不得已,只好用牛骨、馬骨削為箭頭。
在這種情況之下,像瓦刺這樣的蒙古人,對大明的朝貢體系極為依賴,別看平時打得歡,可是一到朝貢的時候,瓦刺每年都來。
只是這一次,情況不太一樣,瓦刺人直截了當地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求瓦刺的使節從大明門進入紫禁城,參加朝賀。
大明門乃是紫禁城的正南門,在北京中軸線上,古人一向以南方為尊貴,所以這大明門享有“國門”的地位。與尋常人家的宅子一樣,大明門就是宅子里的中門,只有皇帝可以進出。
從大明門進紫禁城朝賀,是絕不可能的,要知道無論是宮中還是朝廷,對這禮儀都十分看重,在歷史上,圍繞著這大明門就曾引發過軒然大波,后世因為朱厚照無子,在朱厚照死后,嘉靖皇帝朱厚熜繼承皇位,因此引發了大禮議事件,曾經就圍繞著朱厚熜的生母安陸王妃要從大明門入宮而引起爭議,在當時人看來,安陸王妃只是太妃,并沒有資格從大明門進入皇城。而在朱厚熜看來,太妃是他的生母,是大明的皇太后,非要讓其母從大明門進入紫禁城不可。
為了這件事,政事幾乎全部荒廢,京師上下到處都是戾氣,甚至有人喊出‘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義死節,就在今日。’的話出來。這句話看上去熱血沸騰,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發生了什么國難,大明壽數要將盡了。緊接著,朱厚熜毫不讓步,在午門杖打大臣,又是引發了一場震動朝野的血案。
由此可見大明門的厲害之處,這是原則問題,大明門只允許皇帝、皇后進出,若是還要再加個人,那也只是多一個太皇太后而已,只有他們才能出入這大明門,其余的時候,這紫禁城的正門一向都是緊緊關閉,甚至有些時候,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打開一次。
現在瓦刺人居然上繳國書,要求使節從大明門進去,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是**裸的挑釁。這件事讓整個朝廷都不由傻了眼,拒絕肯定還要再鬧,說不準鬧得更厲害,借著這一次機會又給了瓦刺人發兵的借口。至于同意瓦刺人的請求,這幾乎是沒有可能的,寧愿開戰,朝廷也不可能開這個先河。
李東陽沉默了片刻,慢悠悠地道:“今年大漠并沒有發生災荒,想必瓦刺人也松了口氣,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有了這底氣,想借著這機會羞辱朝廷,同時也想借機讓朝廷在其他地方給他們妥協讓步。這一手其實并不高明,可是說起來,卻是拋給了朝廷一個難題,以我之間,這件事還是暫時先束之高閣吧,瓦刺人的使者還沒有到,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必他們想從大明門入宮是假,索要財物才是真的。朝廷越是手忙腳亂,反而中了他們的圈套,索性對這件事不聞不問,難題自然又拋回給了瓦刺人,劉公,我的意思是,咱們待會兒就回一份國書去,國書的內容嘛,就和往年一樣,該客氣的話仍然客套,該怎么說還是怎么說,可是他們的請求,只當作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只字不提,且試試他們的反應。”
謝遷聞言,道:“若是那瓦刺人再咄咄逼人呢?”
李東陽正色道:“再咄咄逼人,那就是他們無禮在先,朝廷至少占了大義?!?
劉健頜首點頭道:“賓之之言很是中肯,就這么辦吧?!?
正說著,外頭有人急匆匆地進來,期期艾艾地道:“大人,不好了,工部出事了……”
聽到工部出事,劉健的臉色微變,可是隨即,臉色又恢復了正常。謝遷一時愕然,顯然對這進來的書吏口不擇言有點兒一頭霧水,工部能出什么事?這大明朝還真沒有聽說過哪個衙門出事的。
李東陽則是坐回自己的案牘后,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平靜地撿了一本奏書起來,平靜地打開觀看。
“出了什么事……”
書吏也不隱瞞,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
這一下子,謝遷忍不住了,冷哼一聲,道:“變本加厲,這就是變本加厲,這個柳乘風實在是膽大包天,現在竟敢謀殺大臣了,沖進工部衙門胡鬧,是可忍孰不可忍,再這樣縱容下去,他是不是要來內閣,要殺進宮來了?”
謝遷發了一通牢騷,劉健此時也是大怒,可是眼角的余光卻是看到李東陽臉色平靜,慢吞吞地在看奏書。劉健與李東陽共事多年,豈會不明白李東陽的性子?壓著火氣,道:“這件事勢必要徹查到底,來人,還不快下條子?知會刑部、順天府拿人。”
李東陽抬起臉來,平靜地道:“劉公,順天府那邊,我已經知會了,想必這個時候,柳乘風已經押入了順天府大牢?!?
劉健一聽,不由道:“怎么,賓之早就知道了此事?”
李東陽嘆了口氣,道:“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內閣這邊作壁上觀就是了。”
謝遷狠狠地用手拍在案牘上,道:“作壁上觀?李公,你的言外之意是什么意思?難道還要縱然那個柳乘風?今日他敢對公布動手,內閣若是不聞不問,天下人會如何看待你我?你我二人不是尸位素餐又是什么?更何況,那個柳乘風如此跋扈,做出這等國朝自太祖一來也聞所未聞的事,難道李公還要姑息?我知道,李公的族弟……”
話說到這里,劉健的臉色一變,大喝一聲,道:“于喬,你胡說什么!”
謝遷呆了一下,脹紅的臉霎時變了,方才他一時激動,居然把事情說到了李東陽的族弟頭上,這分明是指責李東陽徇私,在這個場合,當著李東陽的面說這種話,實在是不妥,甚至可能引發內閣之間的分裂。
謝遷的臉色又青又白,說又是,不說又不是,最后重重地嘆了口氣,拂袖道:“該說的就是這些,李公好好想想吧。”
李東陽不以為忤地笑了笑,喝了口茶,淡淡地道:“我的族弟確實在柳乘風下頭做事,只是今日我請二公作壁上觀,并非為了私情,劉公、謝公可知道柳乘風這一次是帶了火銃打上工部的?”
火銃……
劉健的臉上生出了一絲愕然,旋即明白了。
造作局一定是造作局,因為造作局,從而導致了這場沖突,這造作局……
劉健瞇起了眼,淡淡地道:“你說的并沒有錯,這件事沒這么簡單。內閣要做到不偏不倚才好,不過柳乘風大鬧工部,內閣這邊自然要有處分,現在順天府這邊既然已經拿住了人,這樣也好,過幾日,于喬寫一封奏書上去,彈劾一下這個柳乘風吧,只是這言辭不必太激烈,正如賓之所說,我們作壁上觀,這造作局的爛賬想不到今日倒是有人要清算了。也好……”
劉健似乎顯得有些倦了,手搭在椅柄上半仰著后椅,瞇起眼來,繼續道:“這件事很快就會見分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