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爺爺的獻祭
卡倫開著靈車載著狄斯來到了醫(yī)院;
許是因上次在醫(yī)院遇到蠱惑異魔的經歷,卡倫現在對醫(yī)院這個地方還是有些微微的膈應,不過這種膈應必須得克服,因為家里不少的訂單得從醫(yī)院里來。
最重要的是,
當狄斯就站在你身邊時,那種安全感,無需多言。
狄斯走在前面,卡倫跟在后面,爺孫倆走上住院大樓的樓梯。
其實,在霍芬先生當著自己的面喊出自己“不是卡倫”時,卡倫就曾有過念頭,要不要直接把這個老頭兒給掐死?
彼時的他,心里其實很沒有安全感。
不過現在,他已經沒這個想法了,任何的事情,交給狄斯去決斷即可。
當茵默萊斯家的人最幸福的一點就是,
當你遇到什么困難時,
你都可以自己問自己:
為什么不去問問你的爺爺呢?
不過,霍芬先生這種本就癌癥晚期再加上后腦重擊受傷的狀態(tài)下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進搶救室又活著被推回病房,真的是很讓人敬佩。
老爺子的求生意志是真的堅強,像是在醫(yī)院里做仰臥起坐一樣。
病房門是開著的,狄斯走進去,打開了燈。
那位原本今晚是比較負責任的護工,現在正躺在地磚上呼呼大睡。
狄斯指了指她;
卡倫上前,將護工攙扶起來,迷迷糊糊睡夢中的她也沒抵抗,反而還有些殘留本能的在卡倫幫助下躺到了旁邊空病床上,再用雙腿夾住被子,繼續(xù)沉睡。
狄斯走到霍芬面前;
卡倫將旁邊的椅子拿過來,放在狄斯身后,狄斯坐了下來。
霍芬此時正睜著眼,
他的目光落在卡倫身上時,清晰無誤地露出了一股厭惡;
對此,卡倫早已習慣。
隨即,
他看向狄斯:
“他來了。”
“哦。”狄斯應了一聲。
“我已經把邪神降臨的事,都告訴他了。”
“嗯。”狄斯又應了一聲。
“我覺得,你現在把他殺了,還不遲。”霍芬先生依舊在勸說。
卡倫一度認為,霍芬先生之所以一直吊著一口氣,純粹是因為自己這個“邪神”還沒死,他死不瞑目啊。
不過,
面對霍芬先生的“攛掇”,卡倫毫無反應,反而默默地端起熱水瓶,先用熱水燙洗了一下杯子,然后再倒入熱水。
第一杯,給了狄斯,狄斯接過杯子。
倒第二杯時,
霍芬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卡倫拿在自己手里,吹了下,喝了一口。
“………”霍芬。
“他沒先找我。”狄斯說道,“不過這也在預料之中。”
“我覺得,拉斯瑪從總會出來時,就是奔著你來的,當年你把大祭祀的位置讓給他時我就說過,這不會收獲來自他的感恩,反而會種下綿延幾十年都無法消散的仇恨種子。
他汲汲以求的東西,在你眼里,是可以送出去的玩物,這仇,結大了。”
“我向來不喜歡太照顧資質平庸的人,因為會很累。”
“呵呵。”霍芬笑了,“你還是那個樣子,這么多年來,一點都沒變。”
“你可以安心地閉眼休息了,葬禮的事,他會安排好的。”狄斯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卡倫。
卡倫默默地放下水杯。
“也不知怎么的,雖然一直希望他馬上就死,但由邪神親自來為我操持葬禮,我心里竟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這就是禁忌的快樂么?”
“想聽他也喊你一聲爺爺么,會更快樂。”
“誰會稀罕一頭邪神喊自己爺爺。”
說完后,霍芬先生抿了抿嘴唇,眼里竟然流露出些許意動。
狄斯不說話,
霍芬先生也不說話,
卡倫又吹了吹杯子,把稍溫的水放在霍芬先生面前:
“爺爺,喝茶。”
“呵……”
霍芬先生不屑地哼了一聲,但還是喝了口茶。
咽下去后,
他閉上眼,
隨即,
雙手抑制不住地握緊又松開,
雙腳不自覺地繃緊再松開。
緊接著,
這種小規(guī)模程度的已經無法表達他內心的情緒了,
他干脆來回在病床上翻動,
嘴里不時傳來笑聲。
如果不是因為狄斯一直坐在那里沒動,卡倫真會認為霍芬先生發(fā)病了。
良久,
霍芬先生停了下來,開始深呼吸:
“狄斯,我體會到了你的快樂。”
狄斯搖了搖頭:“你誤解了。”
“不,這個快樂已經足夠了,我一輩子都遵從原理神教的教義,苦心研究,更是恪守著規(guī)矩與約束,我是真沒想到在我生命的最后階段,會答應陪著你去發(fā)瘋。”
“后悔么?”狄斯問道。
“談不上后悔不后悔,只是覺得可惜,可惜自己走了一輩子的格子里,最后卻居然跳到了格子外。
但心里,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尤其是在黑夜時,我經常睡著睡著,忽然莫名笑出聲來。
就像是小時候,天上下起了雨,有一次我跟著小伙伴在雨里奔跑,我們不顧自己的衣服會濕透,我們不顧回家后會面臨來自母親的責罰,我們不顧褲腿上的泥濘;
我們盡情地在雨里嬉戲,打鬧,蹦跳,讓那一片片的泥濘落在自己的身上。
那種感覺,真的很美好。”
“是的。”狄斯點了點頭。
“我一直很羨慕你,那時我還年輕,聽說秩序神教里有一個年輕人,當著神殿長老的面,說秩序,是一個只有需要時才會佩戴起來的面具。
你知道么,當我得知這件事時,我心里就在想,這得是多么有意思的一個人啊,真想認識認識,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唉,呵呵。
后來,一直到你救了我。
我覺得,那時候就已經注定了,甚至,我還在期待著,你會帶著我一起瘋一把。
或許,
我該去學占卜,
因為我的預感真的成真了。”
“或許是吧。”狄斯說道。
“但不管怎樣,狄斯,這一生,能認識你這樣的一個朋友,真好。
當然,我也清楚,你身邊,是不缺我這種朋友的。”
“不,霍芬,我身邊的朋友,其實一直都沒幾個。”狄斯伸手,幫霍芬梳理了一下稀疏的頭發(fā),“畢竟,又有多少人能忍受得了我這種脾氣呢?”
“如果不是他父母的事……”
“和他父母的事無關,我從很早時就已經覺得累了,因為我走得太快的緣故吧,我過早地體驗到光明神教最后一代瘋魔教皇的心境:
他說,他不信光明神真的存在。”
“這就是你的寂寞么,狄斯,你真可憐,沒有信仰的人,真可憐。”
“是的。”狄斯點了點頭,“不過,我有家人,我會珍惜我的家人,他們,是我的信仰。”
“包括他?”
“是的,包括他,我的孫子,卡倫。”
“你真的很喜歡他,我能感受得出來,或許,是我運氣不太好,見他第一面時就摔倒了,所以我錯過了一些什么。”
“是的,卡倫,和我很像,和年輕時的我,簡直一模一樣。”
“你不心疼么,和年輕時的你一模一樣,到頭來,卻……”
“可有一點不一樣。”
“哪里?”
“他有信仰。”
“我們都有,以前的你也有,不是么?有信仰,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他的信仰里,沒有神。”
“……”霍芬猛地睜大了眼睛,“沒有神的信仰,還能叫信仰么?一個房子,沒有地基,它該如何蓋起來。”
卡倫開口道:“房子,是人蓋的,地基,也是人壘的,神,從來沒有添過一塊磚加過一片瓦。”
霍芬先生盯著卡倫:
“異端,邪神!”
卡倫聳了聳肩,他習慣了這位瀕死的老頭對自己的抨擊。
“如果你的世界里沒有神,空洞洞的一個房子,又有什么用呢,現實里的房子還能有遮風擋雨的作用,呵呵。”
“我不信神,但我信仰真理。”
“信仰真理?”
作為原理神教的信徒,老霍芬的情緒一下子被調動了起來。
要不要,
將,
邪神,
發(fā)展進原理神教?
天吶,
這真的是一個瘋狂的想法,但,又好想試試啊。
看著霍芬的神色變化,卡倫清楚,他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
他信仰的真理,上面可沒有神。
霍芬將十字架項鏈拿出來,
看到這個項鏈,卡倫忽然覺得自己的左手手心又開始發(fā)疼了。
霍芬看著卡倫,
道:
“拿著,邪神。
這個,
是爺爺我送你的禮物。”
“謝謝……爺爺。”
卡倫用手小心翼翼地提起項鏈,盡量不去觸碰那枚十字架。
霍芬先生沒好氣道:“沒有進行過禱告的它,對異魔沒有傷害效果。”
“哦,是么。”
卡倫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一下,嗯,果然沒事。
看到卡倫這個舉動,
霍芬問道:
“所以,上一次,其實你是被它灼燒了是吧?你在我面前裝作無事發(fā)生的樣子,是吧?”
“是的。”
邪神卡倫大方地承認了。
而且,
他還攤開自己的左手手掌,露出掌心位置已經變淡了的十字架疤痕。
霍芬用力地看著這道疤痕: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么?”
“我記得您說過,如果我是異魔,當我主動握著它時,我會被焚化,但我沒有。”
霍芬耷拉著眼皮,
道:
“那意味著你是很強大的異魔,也就是邪神,所以我這種程度的禱告加上這枚圣器,只能輕微地傷害到你的皮毛。”
卡倫笑了一聲,
道:
“可我一直都沒察覺到自己強大在哪里。”
霍芬先生說道:“你爺爺年輕時也常說這句話。”
“……”卡倫。
“狄斯,我累了,真的,他們來得實在是太晚了。”霍芬握住了狄斯的手,“有一句現在說起來很讓人覺得羞恥的話,本不想說,但不說的話,馬上就沒機會了。
狄斯,
你知道么,
我這一生其實不僅僅崇拜原理之神,我還一直,很崇拜你,崇拜,以前的那個你。
可惜,
自從那件事后,
你就消沉了。”
狄斯把臉湊到霍芬面前,輕聲道:
“我說過了,不是因為卡倫父母的死我才消沉的。”
“真的不是么?”霍芬的眼皮開始越來越重,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輕。
“是因為我感覺自己快壓制不住自己的境界了,我感覺自己已經觸碰到了秩序的核心,我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我只能選擇消沉,甚至有時不得不去故意耗費自己的信仰之力去謀求境界的滑落。
否則,我就不得不進入秩序神殿去成為神殿長老了,這讓我,很是苦惱。
畢竟,
比起去近距離地侍奉那位秩序之神,我還是更喜歡每天晚上可以和家人坐在一張桌子上享用晚餐。”
聽到這話,
霍芬咧開嘴,笑了。
然后,
他的笑容就此凝固了,他走了。
狄斯直起身,
對卡倫道:
“把擔架車拿上來,我們帶霍芬回家。”
卡倫馬上跑下樓,去停車場靈車那里將擔架車取下,扛著它又回到住院大樓病房里,因為速度有些快,他有些氣喘吁吁。
但他并不覺得累,因為狄斯先前的話,一直在他腦海中回響:
爺爺很苦惱,苦惱境界控制不住。
所以,爺爺到底有多強大?
原來,那一晚的“恣意”,真的不是因為爺爺有秩序神教審判官的身份,是因為爺爺本人,有這個實力。
“放在這里。”
“好的,爺爺。”
狄斯托舉霍芬的后背,卡倫抱著雙腳,爺孫倆一起將霍芬先生抬到了擔架床上。
“回家吧。”
“好。”
卡倫推著擔架車,狄斯跟在旁邊。
“爺爺,拉斯瑪是誰?”卡倫問道。
“秩序神教大祭祀。”
“他來瑞藍了?”
“嗯,在我們來病房之前,他本人就出現在病房里過。”
“霍芬先生已經把神降儀式的事情告訴他了?”
“是的,老霍芬就是為了等人來問他,所以他才一直挺著不去死的,他其實,早就很累了。”
“那我們……”
“過些日子,在貝爾溫市會再舉行一場超規(guī)格的神降儀式,一位強大的異魔,會嘗試召喚他那在上個紀元被秩序之神鎮(zhèn)壓的始祖。”
“強大的……異魔?”
“阿爾弗雷德和他比起來,像是個小丑。”
“那……”
“他在我面前,就像是阿爾弗雷德在你面前一樣。”
“我懂了。”
這個比喻,就很形象了。
“我把霍芬?guī)臀彝晟频闹刃蛏窠坛?guī)格神降儀式的方法告訴了他,還幫他做了準備工作,他要去完成他的夙愿了,召喚出一尊真正的邪神,但他注定會失敗。
因為他的實力和境界不夠,他注定會在召喚儀式中,化作一片灰,最重要的是,他沒有足夠的東西去獻祭。”
“那他為什么……”
“因為夢想,他自己也知道無法真的將始祖召喚出來,但應該能在自己伴隨著祭壇消亡前,與始祖見一面,說上幾句話。
這,其實就是他想要的。”
“所以,我們就……”
“是的,我?guī)退麑崿F夙愿,他幫我將上一次神降儀式的罪責與嫌疑全部摘除。
所以我對你說過,關于你的那場神降儀式,不會對我們家,對我們家人造成任何的后續(xù)影響,也不會害怕被追查到。
事實上,在準備舉行那場神降儀式前,參與進來的,不僅是霍芬和普洱,還有他。”
卡倫明白了,
這是一個閉環(huán);
霍芬先生一直挺著不死,就是為了在臨死前接受“問詢”,從而將嫌疑推到那位強大異魔身上去,然后,那位強大異魔會在不久后開啟“第二次”神降儀式,讓真相“大白”。
狄斯說過,他不會做出為了“復活”一個家人最后卻將所有家人都卷入漩渦的傻事。
事實證明,狄斯確實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所以,
卡倫看著擔架車上躺著的霍芬,
心里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位一直喊著自己是“邪神”,不停攛掇狄斯殺了自己的老人,
其實他一直在忍受著巨大痛苦不去死,就是為了幫狄斯完成這個閉環(huán),為了……保護茵默萊斯一家人。
真是一個,執(zhí)拗又可愛的老頭。
卡倫伸手,掖了掖霍芬先生身上的白布,茵默萊斯家有責任,為他認真舉行一場葬禮。
在狄斯的幫助下,霍芬先生被抬入了靈車,擔架車收起輪子,放入中間的長方體凹坑中,再將兩側類似安全帶的繩子拉出來,扣住。
新靈車,如果只裝一位客人的話,其實是不會有顛簸的。
上次之所以莫爾夫先生和總編先生會在里面不停擁抱,是因為就直接把他們倆丟進了凹坑里懶得管而已。
卡倫發(fā)動了靈車,準備回家。
行駛途中,
卡倫忽然記起了爺爺先前說的話里面的一個詞:獻祭。
而這個詞,之前普洱也曾說過,普洱很好奇,狄斯到底在神降儀式中獻祭了什么。
因為它本以為這場超規(guī)格的神降儀式不會成功,可接下來,卻又親眼見證“卡倫”活了過來,這必然是成功了,所以,代價是什么?
狄斯到底拿出了什么,獻祭了秩序之神?
“爺爺,有件事,我可以問你么?”
“問吧。”
“您在神降儀式中,到底獻祭了什么?”
“你再問一遍。”
“您獻祭了什么?”
“上一句。”
“爺爺,我可以問你一件……”
“我累了。”
隨即,
爺孫倆都笑了。
既然狄斯不愿意回答,那卡倫也就不再問了。
靈車停在了家門口,
卡倫下了車,先放下了鋼板,再親自解開霍芬先生身上的安全帶,然后將他順著鋼板推下靈車。
整個過程中,
狄斯一直坐在靈車上,看著卡倫一個人在忙碌。
為了復活自己的孫子,
他準備好獻祭一切,只要他所擁有的。
為此,
他不惜解開了自己身上的封印,撤銷了一切對自己境界的壓制。
他的境界,
他的信仰,
他的力量,
甚至,是他的生命。
他已經將自己準備好了,神降儀式中,秩序之神想要什么祭品,都可以任其隨便挑。
他也認為自己可以負擔得起,肯定能做到讓秩序之神滿意,因為他本身,就有無限接近秩序神殿長老的實力,區(qū)別就是,他一直抗拒邁出那一步而已。
秩序神教人人向往的神殿,距離秩序之神最近的地方,偏偏是他狄斯最不屑的一個場所。
“爺爺,我們回家吧?”卡倫已經平穩(wěn)地將霍芬先生放在了擔架車上,準備推進家門。
“好。”
狄斯下了靈車,卡倫則過來鎖車門,然后又重新回去打開院門,再親手推著霍芬先生的遺體進去。
狄斯站在家門口,看著辛苦忙碌的孫子。
老霍芬臨死,也一直忍著沒問;
普洱也很想知道,問了自己很多次;
就連他,也問過自己,我當然知道卑微的我無法與您相比較,但我還是想虔誠地詢問您,希望得到您的指點:
您,到底獻祭了什么?
這個答案,自己誰都沒有告訴,包括自己的孫子剛剛開車時也問了,自己也依舊沒有告訴他答案。
這個問題,自己根本就無法回答,它沒有答案。
因為,
神降儀式中,
已經準備好奉獻出所能擁有的一切去作為祭品的自己,
在神降儀式完成后,
卻愕然發(fā)現,
秩序之神,
什么都沒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