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軍府。
深夜時分, 初冬的冰冷, 已經(jīng)悄然潛入了四下的寂靜。
床邊的電話響起,鈴聲急促萬分。
像一把尖銳的刺刀。
頓時將安詳寧靜的空氣撕開一道口子。
隨著電話鈴聲,陸淮很快清醒過來。
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清晰的大腦,是他的本能。
聽到電話的聲響, 葉楚也睜開了眼睛。
陸淮接起電話:“是誰?”
那邊是一個特工略帶焦急的聲線。
他開了口:“三少, 出事了。”
陸淮面色陰沉:“怎么了?”
陸淮認得他的聲音, 這個特工來自上海特工總站。
特工說:“蘇站長已經(jīng)一天沒有聯(lián)系特工站了。”
陸淮握緊了聽筒,神色更為晦暗。
葉楚察覺到了陸淮的異樣,但她并未聽清電話那頭的聲音。
特工繼續(xù)說:“今晚我去了蘇站長的公寓?!?
他頓了頓, 又開口:“蘇站長的家中,擺設如常?!?
這道聲音即刻敲響了寂靜的黑夜。
仿佛在已經(jīng)漸深的危機中, 又敲了沉沉的警鐘。
在聽到這句話起, 陸淮就已經(jīng)知曉了罌粟的下落。
她一定是被戴士南帶走了。
陸淮思索片刻, 說道:“從現(xiàn)在起,封鎖這條消息。”
“蘇站長失蹤一事,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只要有可疑人物,就立即除掉他們?!?
特工聲線發(fā)緊:“是,三少?!?
他們要保證一件事情, 在上海特工站中,不能存在可疑分子。
哪怕是微小的細節(jié),都能影響到迷霧計劃的實施。
這次的任務,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陸淮掛了電話, 他十分清楚,在戴士南帶走罌粟后,迷霧計劃已經(jīng)進行到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葉楚問:“誰打來的?”
陸淮看向葉楚,沒有遲疑:“特工總站的人聯(lián)系不到罌粟?!?
葉楚心神一緊,她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她咬緊了牙,只覺得涼意四起,憂慮甚重。
葉楚早就明白,罌粟在迷霧計劃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又或者說,在迷霧計劃開始執(zhí)行的那一刻起,他們已經(jīng)知道。
罌粟離開上海,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陸淮握住她的手,告知真相:“罌粟去了漢陽。”
葉楚漸漸平靜下來:“董鴻昌要見她,他們認為她已經(jīng)被策反成功?!?
他們對視了一眼,有一件事情,同時都沒有說出口。
陸淮和葉楚尚且不確定的是,董鴻昌是否信任罌粟?
她此行兇險,能否平安歸來?
他們極有默契,不會說出彼此的擔憂。
通過今晚發(fā)生的事情,陸淮重新整理了思緒。
近段時間,有三件和董鴻昌相關的事情。
一是莫清寒知道真相,交待了董鴻昌在上海的據(jù)點。
那些據(jù)點立即就會被端掉,同時,摧毀董鴻昌多年費盡心力的安排,讓他在上海沒有后路。
二是罌粟去漢陽見了董鴻昌,她會想辦法救出真正的戴士南。
只要罌粟和真戴士南平安離開漢陽,假士南很快就會被揭露。
董鴻昌多年悉心栽培的棋子,將會毀于一旦。
三是紀曼青和北平政府的某個人有所牽連。
陸淮很快就會去北平,找到真相,并讓紀曼青倒臺,董鴻昌在上海將會寸步難行。
這三步棋中,只要走出了一步,就證明廢掉董鴻昌的棋局,已經(jīng)開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在遍地陷阱,迷霧深重的棋局中。
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
戴士南和罌粟從津州轉車。
他們兩人坐上了去漢陽的火車。
天光未亮,車外景物輪廓隱在夜色之中。
車廂依舊輕微地搖晃著,火車碾過漆黑鐵軌,不斷往前。
罌粟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戴士南。
她聲音冷靜:“戴長官,我們?yōu)槭裁匆h陽?”
戴士南聽到罌粟開口,轉頭看向她。
戴士南沒有回答罌粟的問題,反倒問她:“你怎么想?”
在戴士南看來,罌粟作為特工組織中最優(yōu)秀的特工。
她非常聰明,心思也隱藏得極深。
在任何威脅面前,罌粟從來不會露怯。
而這樣一個人,若是站在自己這邊,自然是極大的助力。
也就是這種人,更是難以掌控。
面對戴士南的試探,罌粟面色如常。
她說:“戴長官既已改變立場,我想知道那個人是誰?!?
罌粟的話語中盡是對戴士南的忠誠之意。
片刻的沉默后,戴士南再次強調(diào)了一遍:“我們的目的地是漢陽。”
罌粟皺了皺眉,好似從未懷疑到這點。
她也是第一次聽戴士南提起。
罌粟問:“三省督軍董鴻昌?”
戴士南繼續(xù)試探:“罌粟,你后悔嗎?”
戴士南的眼底復雜,將罌粟的細微反應盡收眼底。
罌粟表明忠心:“從戴長官救了我開始,我的命就是戴長官的。”
與此同時,戴士南一直沉默地看著罌粟。
戴士南似乎想要透過罌粟的反應,看破她真正的心思。
許久,戴士南的視線才從罌粟身上收回。
戴士南不再開口,車廂內(nèi)再次陷入了寂靜之中。
兩人不發(fā)一言,卻也整夜未眠。
在同樣沉默的夜色中,火車駛向漢陽。
前路未卜,被夜色遮擋。
仿若是黎明前夕,最化不開的黑暗。
即使夜盡天明,等待罌粟的也只是未知的命運。
他們兩人很快就到了漢陽。
戴士南將罌粟帶去了一處私宅。
罌粟不動聲色地查看四周,觀測宅子中的情形。
宅子中不但有重重守衛(wèi)把守,連宅子外面也有著不少人。
那些人隱于暗處,觀察著宅子的動靜。
她心中了然,面上不顯半分。
罌粟行至到一個房間外面,房門微微敞著。
戴士南推門而入,罌粟緊隨其后。
戴士南看向房中站的一個男人,他叫了一聲:“董督軍。”
董鴻昌應了一聲,隨即看向罌粟。
董鴻昌眉眼深沉,眼底未沾染任何情緒。
過了一會,董鴻昌開口:“你就是罌粟?!?
罌粟語氣恭敬:“是,董督軍。”
董鴻昌一面觀察著罌粟的舉動,一面問道:“罌粟,你可知道現(xiàn)在到漢陽,意味著什么?”
董鴻昌知道罌粟被真的戴士南所救,所以對戴士南極為忠心。
況且罌粟是由戴士南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只聽命于戴士南。
而這一次罌粟之所以會來到漢陽,選擇背叛陸宗霆,也是因為戴士南。
那么,罌粟是否識破了這個戴士南的真實身份?
罌粟料準董鴻昌的心思,她自然清楚董鴻昌的用意。
即使她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戴士南一同來了漢陽。
董鴻昌也不一定全然相信她。
罌粟沒有抬頭看董鴻昌,而是微微低垂著頭。
她說道:“我會拋棄過去,成為董督軍的特工?!?
罌粟語氣平靜,卻顯得極為真誠。
話音剛落,董鴻昌突然笑了。
是了,連陸宗霆也不曾懷疑過戴士南的真假。
罌粟又怎會起疑心?
戴士南看著董鴻昌的反應,接著開口:“董督軍,罌粟為我做事多年,她是最忠誠的特工?!?
罌粟看了一眼戴士南,他是在幫自己講話。
雖說戴士南和董鴻昌早就串通好,如今只是在做戲,但是她仍舊也會配合他。
罌粟面上露出幾分感激,很快隱去。
不過,她很快將其隱去。
董鴻昌笑了笑:“罌粟,我相信你的誠意?!?
罌粟立即應下:“定不負董督軍的信任?!?
董鴻昌抬了抬手:“不必拘束,以后我們還有更多的計劃?!?
罌粟同董鴻昌一唱一和:“希望計劃能夠順利進行?!?
董鴻昌點頭:“有你在的話,我相信我們很快就會成功了?!?
之前為了試探罌粟是否忠誠,他讓戴士南給罌粟下了命令。
讓罌粟刺殺陸宗霆。
而罌粟的表現(xiàn)讓他非常滿意。
罌粟從未直接和陸宗霆接觸過,下達命令的時候都是由戴士南出面。
罌粟會做出如此決定,也不奇怪。
不過,董鴻昌依舊會走一步看一步,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松警惕。
董鴻昌轉頭看向戴士南:“她是你的手下,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住處。”
他重新將視線落在罌粟身上:“你們一同過去吧?!?
戴士南點頭:“是?!?
從宅子出來后,罌粟跟著戴士南上了車。
車子立即往前開去。
董鴻昌給罌粟安排了一間公寓。
戴士南將罌粟送到了門口,吩咐了幾句后,就離開了。
罌粟一走進公寓,就有下人走上前來。
下人的態(tài)度極為恭敬:“罌粟小姐,你的東西全部都準備好了。”
為了防止一切意外的發(fā)生,戴士南在罌粟毫無準備的時候,帶她離開。
他將罌粟匆匆?guī)щx上海,斷絕罌粟與外界聯(lián)系的所有可能。
而罌粟自然將東西都留在了上海。
她獨自前來,只身赴險。
下人的態(tài)度雖然恭敬,但是罌粟清楚這些全都是監(jiān)視她的人。
不單單是眼前的這人,這間公寓還有不少下人。
他們看似在安排照料罌粟的生活起居,但他們同樣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罌粟朝下人點了點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房門合上,把外頭的一切隔絕在外。
罌粟留在這個公寓中,根本無法向上海那邊傳遞消息。
無論她做些什么,外面那些人都會匯報給董鴻昌。
而她孤身一人前來漢陽的目的,就是要找到戴長官的藏匿之處。
但是,她現(xiàn)在舉步維艱,寸步難行。
在這個諾大的漢陽,她想要僅靠一人之力找到戴長官,談何容易。
更何況她處在這樣的境地,更是難上加難。
罌粟猜不到,董鴻昌究竟會將戴長官藏于何處?
……
這日,和平飯店的守衛(wèi)森嚴了很多,莫清寒知道,陸淮已經(jīng)做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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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今晚就是摧毀那些據(jù)點的時機。
莫清寒思索一番,出了門,來到一個地方。
汽車停下,莫清寒走了進去。
之前陸淮端了先前的總據(jù)點后,莫清寒就將總據(jù)點移到了這里。
一個人看見莫清寒,連忙迎了上來:“主子?!?
莫清寒看向他,眼底掠過鋒芒。
這人是聯(lián)絡員,向各個分據(jù)點傳遞信息。
總據(jù)點如果出事,這人會立即向其他據(jù)點報信。
最重要的一點,他是董鴻昌的人。
董鴻昌在他身邊安插了人監(jiān)視他,莫清寒一直不動這人,就是為了防止打草驚蛇。
但剿滅據(jù)點一事,不能傳到董鴻昌的耳中,不然,董鴻昌必定會有所防備。
莫清寒心里漫起冷意,面上神色未變。
莫清寒瞥了那人一眼,開了口:“你和我來。”
轉過身的那一瞬,莫清寒眉眼陰沉。
這人必須死。
那人進了房間,站在莫清寒前面,和他匯報了據(jù)點的一些事情。
莫清寒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過了一會,那人轉過身,剛要離去。
莫清寒悄無聲息地站起身,眼底陰冷至極。
繩子忽然覆上那人的脖頸,仿佛一條冰冷的蛇。
那人只覺脖子一涼,森寒氣息蔓延。
下一秒,頸間的繩子驟然收緊。
莫清寒神情漠然,手握著繩子,往兩旁扯去。
將繩子一點一點收緊。
毫不留情。
那人喉嚨口傳來尖銳刺骨的疼痛,一陣又一陣。
他奮力掙扎,卻毫無反擊之力。
他艱難地抬頭,想要求饒:“主子……”
殘破的幾個字尚未出口,脖頸間的疼痛愈發(fā)劇烈。
莫清寒看都未看他,手間力度漸大,繩子愈發(fā)緊了。
那人只看見莫清寒凌厲陰冷的下頜。
房里沒有聲音,寂靜極了。
只有無聲的肅殺之氣蔓延。
時間過去,那人的眼睛逐漸渙散,胸腔內(nèi)的空氣散盡。
他垂下了手,窒息而亡。
莫清寒松了手,那個人被他放在地上。
然后,他淡然地理了理衣角。
神色從始至終,沒有任何波動。
莫清寒越過地上那人,往門口走去。
他打開門,把門落鎖,徑直離去。
房內(nèi)冰冷一片,只留下死寂的空氣。
……
天色昏暗極了,寂靜的黑夜降臨。
雨水冰冷落下,無情地砸向地面。天地間盡是蒼茫的水汽,縈在身側,如影隨形。
幾輛車停在了路口。
陸淮坐在車里,兩側是滂沱的大雨。
大雨砸在黑色的汽車上,沉悶聲響陣陣傳來。
陸淮的視線穿過雨幕,仿若幽深寒潭,看不到盡頭。
前面是莫清寒的總據(jù)點,他的人已經(jīng)包圍了這里,隨時等待他的指令。
這時,陸淮低頭,視線看著腕間的手表。
秒針緩慢地走著,空氣極為安靜。
他已經(jīng)派人去包圍了各個據(jù)點,時間一到,一齊動手。
陸淮的視線沒有移開,依舊注視著手表。
時間悄然逝去,陸淮眼睛一瞇。
聲音沉沉落下:“動手?!?
雪白的閃電掠過幽暗長空,刺破了沉凝的黑暗。
像是一道預警,殺機乍現(xiàn)!
陸淮的人闖了進去,冰冷的子彈呼嘯而來,射到敵人的身上。
他們舉槍射擊,毫不遲疑。
硝煙沉沉蔓延。
血腥味涌起,清冷的水汽,也遮掩不了這濃重的鮮血。
槍聲接連響起,夜色愈加幽暗,雨勢凜冽萬分。
槍聲停了,肅殺之氣卻沒有停止。
有一部分人死掉,另一部分人則被帶回審問。
空氣透著死一般的沉寂。
陸淮長身而立,沉默地看著,眼底沒有任何溫度。
蕭瑟的夜風吹來,窗戶獵獵作響。
陸淮的人去搜索其他房間,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
一個手下走到陸淮旁邊,開了口:“三少,有一個房間被鎖死了。”
陸淮目光一沉,示意手下帶路。
行至房間,陸淮停了腳步。
房門緊閉,像是一道冰冷的枷鎖,里面的情形尚未知曉。
手下神情嚴肅,執(zhí)槍緊緊盯著房門。
他們放緩了呼吸,身子緊繃。
陸淮注視著這道門,目光冷沉。
然后,他一抬手,下了指令。
下一秒,門被猛地踹開,冷意洶涌而來。
陸淮的手下緊握著槍,提防隱在暗處的殺機。
房內(nèi)空無一人。
冷風灌入,夜色彌漫。
陸淮視線落在地上,地上躺著一具死尸。
陸淮皺眉,走上前去。
那人面色慘白,早已沒了生氣。
陸淮彎腰,俯身細細看去。
那人脖頸間有一道極深的勒痕。
陸淮直起身子,掃視了房間幾眼。
房間被人鎖死,是為了不被人察覺里面的尸體。
能悄無聲息地殺掉總據(jù)點的人,事后又沒被這里的人發(fā)現(xiàn),安全離開。
陸淮已經(jīng)猜到,此事是莫清寒做的。
這人定是身份特殊,會影響莫清寒的計劃,所以莫清寒就殺了他。
陸淮讓手下處理這具尸體,然后他轉身,緩步走出了房間。
忽然起了一陣風,風勢凜冽,掠過他的身側。
衣角浮動,似要融入這黑夜之中。
一個手下低聲匯報:“三少,全部據(jù)點已經(jīng)被剿滅?!?
聲音穿過雨水,清晰地傳入陸淮的耳中。
半晌,陸淮嗯了一聲,他的視線落在黑夜中,神情晦暗。
在據(jù)點的事情上,莫清寒沒有隱瞞。
他確實想借自己的手,除掉董鴻昌的勢力。
陸淮可以確定,莫清寒與董鴻昌完全站在了對立面。
這個夜晚,雨下得格外大,潮濕清冷的空氣,覆蓋了整個上海。
漆黑天幕之上,似隱著轟隆雷聲。
陸淮站在深沉黑暗中,眼神卻清明至極。
前世,莫清寒是他們的敵人。
這一世,他們中間依舊橫亙著冰冷的仇恨。
恨意延伸,滲入了每個人的心里。
他們之間的糾葛,絲絲縷縷,極為復雜。
陸淮眸色沉沉。
那些不可預知的危險,以不可抵擋的凜冽之勢,悄然逼近。
這條道路,極為漫長,又艱難至極。
但是他不會放過幕后之人。
陸淮眼底墨色翻涌,目光極為堅定,一如往常。
他會幫莫清寒完成那個愿望。
給莫苓一個真正的公道。
也將他們共同的敵人繩之于法。
雨勢愈發(fā)大了,陸淮撐著黑傘,走進了靜默的夜。
冰冷的雨水,勾勒出他的背影,堅韌、挺拔。
陸淮的身形遠去,逐漸隱沒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