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的車架停在了梨園行宮前，一位樂官連忙來迎，他卻沒有去看玉真公主，而是先對司馬承禎拜道：“天師，我已經(jīng)將李龜年請來了?，F(xiàn)在就在裡面……”
“進去說話！”
一行人走進玄帝常來的梨園行宮之中，其中往來的宮女侍者，見了司馬承禎皆俯身下拜道：“天師！”
偌大的一座皇帝行宮，在錢晨等人到來之前，就都被換成了道門的人。
錢晨注意觀察那些女子的修爲與擅長的樂器，皆是通法境界，不乏有結(jié)丹之輩，樂器造詣之上，也頗有可看之處。
這些女子守在各處緊要位置，更能隱隱配合，設(shè)下大陣，將這座行宮看守的森嚴緊密
錢晨將鳳師放在殿外看守，幾人走入殿中，看到李龜年一身公服，頭上無冠，頭髮披散在背後，正在側(cè)著閉目，爲一把螺鈿紫檀五絃琵琶調(diào)音。
他聽到了衆(zhòng)人的腳步聲，幽幽道：“朝衡託我調(diào)製一把琵琶，他想帶回東瀛。他幾次想要回鄉(xiāng)，都爲陛下所留。這一次，他大概是鐵了心要走了！”
那帶他們進來的樂官拱手道：“那可惜了。他的尺八吹得極妙……”
李龜年突然放下了手中琵琶，睜開眼睛厲聲道：“司馬子微，雷海青，你們要造反嗎？”
“我們只要殺安祿山一人！”
司馬承禎上前一步道：“我不信你看不出來安祿山的狼子野心？如今河北三鎮(zhèn)，他手下魔軍十萬，帶甲何止百萬？一旦其有心反叛，整個河北，甚至中原都要糜爛一片！”
“長安城外，我出手刺殺安祿山！卻爲其所重創(chuàng)，他早就是已經(jīng)修成了不死神魔之身，楊國忠想要打開長安大陣，也是安祿山在暗中挑撥。李龜年，你睜開眼睛看一看，這大唐的天下，是不是已經(jīng)岌岌可危了？”
李龜年冷笑道：“我只看到一片盛世繁華?！?
“這盛世之下，暗藏著能叫大唐天翻地覆的危機！”司馬承禎道：“你忠心於陛下，忠於大唐。但我不是叫你反了陛下，而是爲了大唐，爲了長安，殺了安祿山！不行嗎？”
“司馬承禎……”李龜年低聲道：“你走吧！念在我與道門的一份香火情，此事我就當做不知道！”
“李龜年，此乃天師法旨！”司馬承禎託著天師法印，顫聲道。
帶領(lǐng)錢晨他們進來的那位樂官雷海青，連忙叩拜，李龜年卻無動於衷，只是悠悠道：“我雖是道門弟子，但也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與我爲知音，就算你是天師，也休想叫我背叛陛下！天師法旨，亦有三不接！違逆祖師之意、天子之命、正道所向的天師法旨，可不接！”
“我並非叫你背叛陛下，而是命你爲大唐除去此魔！”司馬承禎厲聲道：“我身爲道門天師，看守九幽裂隙，一切對九幽裂隙造成威脅著，皆可發(fā)出除魔令，令天下道門弟子殺之！”
李龜年表情有所鬆動，但卻還是不肯接這天師法旨。
隨手打起天羅傘，清光將錢晨和司馬承禎兩人隔絕開來。
錢晨低聲問道：“是否真的非他不可？”
司馬承禎嘆息道：“李龜年乃是長安最強的音修，他彈奏琵琶，帶領(lǐng)梨園弟子，才能發(fā)揮紫雲(yún)曲的神妙來。雷海青雖然也已經(jīng)結(jié)丹上品，但修爲還是差了一點?！?
“而且玄帝素來信任李龜年，若非他來安排，我們換人彈奏霓裳羽衣曲的事情，就有許多波折危險?！?
“你可還有別的辦法？”
錢晨眼神古井無波，負手背對著司馬承禎，平靜的問道。
司馬承禎嘆息一聲：“李龜年此人只忠於玄帝，想要他欺瞞玄帝，幫助我們刺殺安祿山，實在是千難萬難。但我這裡確實還有第二手準備……囚禁李龜年，以雷海青代之。”
“我以授籙之法，將本命真符授予雷海青，令其成就陽神！”
“但是這樣。你半生苦修，也就付之流水了！”
“修爲盡失之後，剩下的壽元不足十年，想要再修成本命真符，比先前更困難十倍。今世道途，毀於一旦……”錢晨回頭道：“值得嗎？”
司馬承禎微微擡頭，迎接錢晨凝視他的目光，聲音低沉，卻堅定的回答：“值得！“
錢晨沒有繼續(xù)說話，只是眼神之中卻多出了一絲凌厲，他撤去了天羅傘，站在大殿之內(nèi)沉默了許久，李龜年依舊拿起身旁的琵琶，緩緩調(diào)音，燕殊和寧青宸、司傾國則還在安靜等待著錢晨的決定。
一時間，大殿之內(nèi)只有幾聲不時響起的琵琶聲。
司馬承禎深吸一口氣，正要起身準備授籙儀軌，就聽錢晨突然開口道：“今日，我要代你執(zhí)掌天師之位！”
李龜年彈奏的琵琶猛然錯了音！
司馬承禎沉默數(shù)息，突然俯首躬身，將天師法印奉上道：“謹遵天師法旨！”
李龜年手中琵琶‘錚’的一聲，一根主弦赫然被他挑斷了！他面對司馬承禎的咄咄相逼，都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固執(zhí)而死腦筋，但這一次卻終於動容擡頭。
他凝視著剛剛跟在司馬承禎後面進來，一副道門後輩不起眼摸樣的錢晨。
眼中流露不可置信的神色！
錢晨掌託天師法印記，命道：“命令道門弟子信衆(zhòng)，動用長安的所有資源，所有受道門影響控制的世家、門派、道觀、乃至旁門左道，不入流者……”
“我要安祿山生平的一切資料！”
“他能動用的人員，他在魔門的勢力，他朝中的屬下，他的生平經(jīng)歷，他在這世間所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我要知道他的一切！”
錢晨語氣絕然……
司馬承禎將手中拂塵放在肘上，雙手結(jié)道一印，繼而展開如卷軸，他的雙手之間，一冊虛幻的卷軸呈現(xiàn)，數(shù)千枚符召懸浮其中。
他將錢晨這句命令，書寫成符旨，道道金色的雲(yún)籙書寫在符旨之上，最後呈給錢晨檢視。
錢晨掃了一眼，便托起手中的天師法印，平平按在了符旨之上。
一枚紫色的印文蓋在了法旨上，上書：
“正一盟威”！
這時，錢晨神魂本源所在的道塵珠一動，在那紫色印文旁又浮現(xiàn)了一枚法印……
上書：
“如太上諭”！
司馬承禎看到這一枚印文，露出極度驚駭?shù)纳裆瑓s又有一絲瞭然。
他噗通跪地，俯首道：“遵太上法諭，天師法旨！”
李龜年這時候才顫抖的放下了手裡的琵琶，凝視著那兩枚金紫的法印……
符旨上兩枚印文並列而立，符旨一收，便化爲一道金光，傳遞到了卷軸上懸浮的數(shù)千枚符召之中。
此時，李龜年、雷海青、司傾國……所有身在長安，受正一道籙的道門弟子。
本命符籙，皆微微一震。
李龜年雙膝跪下，對著本命真符中浮現(xiàn)的法旨叩拜！
遠在東宮，正在面見太子的李泌；平康坊菩提寺花廳之中，久久凝視長安的賀知章；玉真觀隔壁參禪的金仙公主；秘書監(jiān)中的瀛洲遣唐使晁衡；長安所有道觀中的道士；包括趙景公寺裡的和尚……
皆凝視著所授真籙之上，浮現(xiàn)的一道法旨。
李泌在太子疑惑的目光中，朝東叩拜道：“樓觀李泌，謹遵天師法旨，如太上諭令！”
東西兩市之中，熙熙攘攘的人羣沒有察覺，兩旁的吆喝聲突然莫名的安靜了兩個呼吸。
那菜販、屠夫、漁民、豪商、站在酒肆前的美姬，乃至家宅千萬的豪商，把持錢櫃飛票的巨豪，甚至是胡人面孔的大商人，皆神情微微一頓，繼而恢復(fù)了平常。
唯有在無人之處……
那平康坊的最大花樓裡，花魁女妓跪倒一地，在老鴇的帶領(lǐng)下，朝東方叩拜道：“陰陽合和宗，謹遵天師法旨！如太上諭令！”
長安病坊之中，無數(shù)乞丐，麻風，殘疾之人也跪倒了一地，叩拜道：“八殘七苦宗，謹遵天師法旨！如太上諭令！”
東瀛遣唐使節(jié)晁衡，又名阿倍仲麻呂者，帶領(lǐng)一衆(zhòng)東瀛使節(jié)對東方叩拜道：“東瀛陰陽家，謹遵天師法旨！如太上諭令！”
賭坊博戲之所，那長安的走馬鬥雞的遊俠兒……
錢晨所在的梨園裡，樂師歌姬跪倒一片……
長安大明宮中，內(nèi)侍們也紛紛跪拜在無人的宮殿中……
花園的小路旁，在沒有其他人視線的地方，那些穿著青色，灰色官袍的小伎官們；欽天監(jiān)中測算陰陽的博士們；護衛(wèi)宮廷的南衙十六衛(wèi)軍士；街頭巷尾的武侯不良……
平康頒政等諸坊的士子，官員；甚至是貴坊中權(quán)貴們的家宅裡，那些穿朱戴紫的文武百官，都有不少在房中俯首叩拜！
遊俠們開始四處登門，逼問那些城狐社鼠們，而那些城狐社鼠一面要應(yīng)付他們，乃至武侯不良的逼問，另一面也將自己所知的消息，一一寫下，附上符詔，對火焚燒。
民間的捕風捉影，河北口音的各種人的消息下落……
宮中的各種消息……
朝上關(guān)於安祿山的種種……
包括朝廷關(guān)於安祿山河北三鎮(zhèn)的檔案，都被管理的小官一一抄錄，然後把備份留下，原件以史家秘術(shù)分爲兩分，一份傳給符詔。
這些消息源源不斷的彙總到司馬承禎手中的卷軸上，被他一一閱覽，然後迅速處理。
“查……安守忠、李歸仁、蔡希德、牛庭玠、向潤客、崔乾佑、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
“查……張通儒、李庭堅、平冽、李史魚、獨孤問俗……”
“查……今日進城，安祿山身旁盧龍軍諸人下落！”
“查……劉駱谷！”
這時，司馬承禎終於擡頭，將手中整理出來的種種情報，化爲符書交給錢晨閱覽，錢晨將那一行一行，事無鉅細的消息悉數(shù)看過一遍。他閉上了眼睛，識海內(nèi)不斷的對比那些繁雜紛亂，甚至矛盾百出的情報。
並和他留在長安城中的那些藉著陰魔顯化的魔頭，追查昨夜他掃蕩羣魔，打草驚蛇後的種種線索，追查殘餘神魔動向的情報對比。
終於鎖定了其中一條——
“常令其將劉駱谷留京師詗朝廷指趣，動靜皆報之……”
司馬承禎與燕殊等人一直在旁邊靜靜等候，過了少頃，錢晨才張開眼睛，低聲道：“只對付劉駱谷一個人，目標就太過明顯！那就動用道門勢力，送安祿山留在長安，剛剛跟過來的盧龍軍校尉，疑似他手下魔門勢力的所有人……滿門飛昇吧！”
“對所有和安祿山有關(guān)的人，發(fā)除魔令！”
旁邊跪倒的李龜年聞言渾身一顫，頭頂冷汗津津……
又聽錢晨幽幽道：“你要證據(jù)，我就給你證據(jù)！”
司馬承禎開始書寫第二道符旨意，他寫完那艱澀的雲(yún)籙符文之後，突然低聲道：“可是還要動用那‘如太上諭’的太清法印……”
“天師三印，三清法印！二者具齊，能招遣道門在旁門左道，乃至一部分進入魔道的道統(tǒng)旁支。如今既已有兩印，可否繞過那些不可靠的人物，動用左道的隱秘實力……”
錢晨掩上符書，低聲道：“千秋節(jié)再即，今晚纔是決戰(zhàn)！事情不宜鬧大?！?
他冷森一笑，道：“做的乾淨一點就是！”
司馬承禎接過錢晨蓋上兩枚印文的法旨，發(fā)給了道門的諸多旁支，長安的——旁門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