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離歌聽得念月的話,稍稍擡起手,拱手還禮道;“承蒙念月姑娘誇獎,燕某就卻之不恭了。”
念月身邊的侍女輕移蓮步,手託漆盤款款走到了燕離歌的身邊,長裙垂下,輕輕半跪下來,將漆盤推到了燕離歌的面前。
在衆人豔羨的目光中,燕離歌輕輕取下北邙玉匣,放在貼身的口袋裡,對著念月拱手還禮。
雖然衆人都十分豔羨,但念月所問的問題實在是太過奇葩詭異,以至於在座的人都沒有辦法說得上話,除了這坎北殿的聖子,誰敢對中央禁地說三道四的?
甚至有人都懷疑,這一道題是不是就爲燕離歌量身訂做的。
要說最憋屈的人,恐怕就是已經將燕離歌視爲競爭對手的韓飛鴻了。
但念月出的題,也的確讓韓飛鴻提不上嘴,只能有些憤憤地咬了咬牙。
念月見燕離歌收下了玉匣,便緩緩回過身來,對著衆人說道:“既然說到了中央禁地,那麼小女子的第二個疑惑,也就順勢跟各位講一講吧……”
“雖然說起來有點奇怪,但天下興亡,人人有責,小女子還是想要問上一問的!”
念月說完,連吳易都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之前中央禁地的問題已經讓人覺得很奇怪了,隱約聽得念月說起什麼“天下興亡”,不禁讓他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預感。
不知道這位非主流的蟬月閣花魁葫蘆裡賣了什麼藥。
念月停頓了一下,開口說道:“如今東域已經淪爲妖獸之地,近半年來,天出十日,原本妖獸之禍並不嚴重的南域也妖王層出不窮……南域霸主離火殿據說接連折損精英,已不堪重負……”
驟然提到這樣沉重的話題。一時間整個浮空宮闕里竟有人發出細微不可聞的嘆息聲來。
念月繼續說道:“雖說我等北域自妖獸之禍以來,並沒有遭遇太大的衝擊,甚至因爲地下有豐富的靈石礦藏,一時繁華無比,成爲了封天大陸最爲富庶之地,但……傾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有一日,禍患波及北域,人族可還有希望?”
關鍵這般近乎悲天憫人的話語並非是由北域的宗派領袖,更不是坎北殿的高層人士之口說出來的,說話的是一個女人,確切地說,應該算是修士裡的娼妓……
怎麼聽都讓人覺得哪裡不對。
可念月容貌冠絕北域,本身實力又是天階,她說出這番話來。倒也比較合理。
與剛纔念月試問中央禁地的秘聞相比,這個問題顯得更加地辛辣而讓人無從接口。
一時間,比剛纔還要長時間的沉默佔據了大量的時間。
這一下,竟是連燕離歌都不願意開口了。
念月在人羣中掃了一眼,似是也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但依舊有些怏怏道:“竟是無人願意賜教嗎?此事當真如此難以言說嗎?”
聽得念月的話,韓飛鴻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些什麼。但見周圍的人,連燕離歌都不吭聲。只能又十分明智地閉上了嘴巴。
“倘若如此,那恐怕這第二件薰香小女子即便想送,也難以找到主人了。”念月嘆息道:“可惜可惜!”
就在衆人皆以爲聞香會要不歡而散時,坐在後排的一人陡然說道:“念月姑娘,在下對此有些看法,你可願聽一聽麼?”
聽得這聲音。浮空宮闕內的衆人都是眉頭微蹩,紛紛用眼神去尋找那聲音的主人。
似是好奇誰如此大膽,居然敢在這樣的事情上信口開河,高談闊論。
吳易卻是聽得那聲音有些熟悉,果不其然。說話的人正是昊天宗傳人祁紫衣。
吳易在心中暗暗爲這祁紫衣的大膽點了點頭。
祁紫衣也不避諱衆人的目光,盤腿在地上坐著,將紫色長劍脫下橫在膝蓋上,仿若流浪劍客一般,徑自開口說道:“自從妖獸之禍以來,我遊歷東域,南域,北域三地,東域妖獸橫行,南域如今也是餓殍滿地,天出十日後,大地寸草不生,江河斷流,已到了生人相食的地步了……”
說到這裡,祁紫衣微微冷笑道:“爲了生存,連同胞都吃,那麼人與妖獸又有什麼實質性的區別呢?”
這一句話音剛落,立刻就刺痛了在場所有人的神經。
當即有人高聲反駁道:“人族不過是饑荒災年,迫不得已才易子而食,究其原因,不過是爲了保命存活,延續種族罷了,但妖獸卻不一樣,妖獸本就以人爲食,怎可相提並論?”
祁紫衣卻是搖了搖頭說道:“你們不要忘記了,妖獸本來也是人!第一批妖獸是怎麼樣出來的?你們可有印象?”
祁紫衣話音落下,吳易陡然之間瞳孔就縮緊了。
沒辦法,他歷經兩世,又都經歷了那一場詭異的血雨,這就好像是心底的魔障一般,已經揮之不去,難以忘記了。
祁紫衣環顧全場,緩緩開口說道:“天降血雨,第一批被血雨淋到的人族變成了妖獸,被這些妖獸襲擊而未死之人,變成更多的妖獸……”
祁紫衣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漠,如在天的視角一般俯瞰著全場,平靜地還原著對於所有人族來說,幾乎是噩夢一般的記憶。
“妖獸通過吞噬人族,尤其是人族武者的力量種子來晉級演化,也有些妖獸得到了劫使,也就是妖獸王者的幫助,實力突飛猛進……”
祁紫衣說到這裡,微微停頓了一下說道:“妖獸可以吞噬人族的力量種子,人族獵殺了妖獸,獲得了妖晶,卻只能拿來當作治療妖獸之毒的解藥,可以說,對於雙方來講,是很不平衡的……”
“也可以理解爲,天道目前優待妖獸而苦待人族,如果人族與妖獸的戰鬥曠日持久。吃虧的必然是人族!”
聽到這句話,終於浮空宮闕里有人受不了了!
“那按照你的意思,我們既然與妖獸對抗只會越來越虛弱,越來越不佔優勢,那豈不是說我們不要抵抗了?直接向妖獸投降嗎?”
“任由妖獸吞噬,讓我們人族做妖獸管制下的畜生嗎?爲他們提供食材。予取予求嗎?”
吳易聽得這番話,微微皺眉,正在想祁紫衣會如何應對,誰曾想到……
祁紫衣似根本沒有把衆人說的話當一回事,反而有些挑釁地說道:“妖獸本就也是人族,若是人族都變成了妖獸,那妖獸也就是人族了,這倒也是一條出路不是嗎?”
接著他還自顧自地說道:“這樣一來的話,人族與妖獸的對抗。就不再是人族與妖獸了,而是蒙天道眷顧的新人族與已被天道唾棄的舊人族之間的對決了。”
他還振振有詞道:“天地靈氣斷絕,不就是天道絕棄了舊人族的標誌嗎?”
這番話落下,終於象徵此地北域正道的坎北殿聖子燕離歌坐不住了。
“閣下的意思說,我等‘舊人族’就應該坐以待斃嗎?還是說,閣下認爲第一批被血雨淋到變成妖獸的人,都是‘天選之人’,乃是萬里挑一的幸運者?”
說到這裡。任由燕離歌有好的脾氣修養,終於忍不住發怒了:“這些‘天選之人’殺妻食子。吞吃親朋,暴虐殘忍,可真是天道垂青啊!”
聽到燕離歌開了一個頭,人羣中原本就強行壓抑到現在的情緒頓時就爆發了。
“那你去做妖獸好了!”
“被妖獸咬一口你不就是‘新人族’了!”
“當時你怎麼就不淋一下血雨,變成一個‘天選之人’啊!”
“人奸!”
“你是你娘跟妖獸弄出來的野種!”
這羣人一個罵得比一個人難聽,若不是在場的都是修士。還有一些基本的理智,再加上大家都有點實力,誰也制服不了誰,恐怕此時都已經有人在這浮空宮闕里對祁紫衣動手了。
吳易也是聽了之後,眼神不斷變化。
作爲一個橫跨在人族和妖獸中間的。非常獨特的“人”,吳易可以站在一個客觀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祁紫衣說的並沒有錯,天道的確現在更垂青妖獸,苦待人族,人族處在劣勢之中。
雖然妖獸一方不斷地有劫使覺醒,實力已逼近到了傳說中天階之上的可怕地步,但人族這一方也不斷地有《九典》出世,還有劍嘯天這樣的遠古聖者甦醒過來……
如果將人族和妖獸看爲兩大陣營的話,雙方也是後手不斷,差距倒也不像是祁紫衣分析得那樣悲觀。
而且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
那就是吳易在東域的時候,在漢陽城裡就有很多的半妖僱傭兵,很多都是保有神智,可以變成一種妖獸的人族。
不過後來,在初劫使攻佔漢陽城的時候,這些半妖僱傭兵全部都被變成了真正的妖獸,反而襲擊了守城的烈陽宗修士。
據吳易所知,後來這些半人半妖獸的“人”,從此也不再被當作人對待了,而是直接當作妖獸處理了。
更有甚者被當作是“人奸”而遭到毒打和虐待。
後來東域也傳出了有半妖協助妖王,給他們做參謀殘殺同胞的事情,至此,半妖人要麼隱藏自己的能力,融入人族,要麼荒野求生,遠離人族和妖獸,要麼就乾脆徹底變成了妖獸。
難道說這祁紫衣是一個半妖人?
而且還是一個立場更傾向於妖獸一方的半妖人……
“那不就等於是一頭妖獸嗎?”吳易在心裡不禁嘀咕道。
祁紫衣面對衆人的謾罵,剛要繼續開口,這些人卻罵的更加難聽而大聲了,甚至讓人聽得難以入耳了。
念月輕輕拍了拍手,她的聲音並不大,卻一下子蓋過了全場謾罵祁紫衣的聲音,更有一種令人心境平和,撫平情緒的奇特功效:“諸位稍安勿躁,祁紫衣所說雖然有些怪誕,但可否給小女子一個面子,讓祁紫衣公子說完可好?”
話音落下,衆人紛紛收住了自己的舌頭,但許多人,尤其是家人親朋死於妖獸利爪之下的人,紛紛用眼神死死盯著面前的祁紫衣,似是他再有什麼過激的舉動,就要與他一決生死。
祁紫衣漠然看了一眼身邊的衆人,緩緩開口說道:“我只不過是實事求是而已,你們情緒卻這般激動,倘若有一頭真的妖王在此,不知道你們還能不能像剛纔一樣羣情激奮……恐怕很多人會當場嚇得尿褲子吧!”
祁紫衣奚落了衆人一番,繼續說道:“最後繞回到念月姑娘的問題上來,人族究竟有沒有希望,其實歸根結底還是要看人族自己,既然與妖獸的鬥爭曠日持久,又處在不利情況下,如何能夠保存自己的精英力量,同時積極早就後備力量,儘快進入戰鬥,都是人族宗派當先要考慮的問題……同時,四大殿各不相屬,相互制約的這個格局,也不利於目前的情況……”
說到這裡,祁紫衣竟是又拋出了一個奇談怪論:“所以人族之未來,若能打破格局則生,若安於現狀則死……全在我們人族自身!”
一語落下,當即就有人反問詰難道:“閣下的意思是要打破原本四大殿分守四域的格局,建立如中古時代那般的世俗皇朝嗎?”
吳易知道,幾乎所有的修士都不喜歡世俗皇朝,顯然這是有人要給祁紫衣下絆子,引起修士的集體反感,甚至直接借刀殺人,置祁紫衣於死地。
但祁紫衣畢竟是聰明人,他淡淡一笑說道:“此非我的觀點,也不是我今日要交代的內容。”他轉而看向念月問道:“不知在下的回答,可令念月滿意嗎?”
面對這樣一篇奇談怪論,甚至鼓吹人族是舊人族,妖獸是新人族的說辭,所有的人都很好奇念月的看法。
究竟這一位花魁會如何回答,實在是很令人期待。
念月環顧四周,看了看衆人問道:“可有其他英才願意對小女子不吝賜教的嗎?”
話音落下,卻是無人再應口了。
燕離歌張開嘴,似乎是想再說些什麼,但估計覺得祁紫衣的說辭太過荒誕,與他爭辯,恐怕會被套進去,自降身價,便不再開口。
念月只得笑了笑說道:“如此,那這第二枚薰香便要贈給祁紫衣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