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野在食堂的一角找到李大勇的時候，他正端著一個大碗狼吞虎嚥的炫飯。
當他看到李野和田洪山走過來之後，趕忙把嘴裡的米飯夾菜嚥下去，對著李野問道：“哥你怎麼來了，吃飯了嗎？”
“我不餓，”李野在李大勇面前坐下，問道：“看你吃飯這個樣子，是不是中午飯都沒來得及吃？”
李大勇點頭道：“中午確實沒吃，郭天永他們一下子都走了，港方這邊就剩我一個人，著實忙了點兒，所以我怕我要是也走了，那還不得亂套？”
“亂套？”李野凝重的問道：“誰亂套？是工人亂套？還是管理亂套？”
“這個.”
李大勇認真的想了想，不太確定的道：“工人肯定是亂不了的，管理層我不敢保證，小心駛得萬年船唄！”
“不敢保證？”李野笑著道：“你給我說說爲什麼不敢保證。”
李大勇看了看李野，感覺這是自家哥哥對自己不滿意了。
李野把昌北這麼大一筆家業交給他李大勇來看管，結果他給出了個“不敢保證”，那要你何用？
於是李大勇低聲說道：“是這樣的哥，以前我就是管管技術那邊，真的不忙，但郭天永昨天走了之後，今天中午昌北那邊以前的管理人員排著隊過來找我告密，
這個說那個圖謀不軌，那個說這個包藏禍心，可把我給嚇的不輕，你說這種情況我敢走嗎？”
“呵~”
李野恍然明白，這特麼的是看著李大勇年紀小，排著隊上來忽悠人啊！
李野忍不住的笑道：“大勇啊！如果工人羣體裡有情緒不穩的現象，那肯定是很危險的，是必須要重視的，
你別看咱們的工人任勞任怨吃苦耐勞，但如果一旦他們壓不住心裡的火氣，一顆火星子都能燒成大火，
但你要說那些告密的人能造反那你也太瞧得起他們了。”
李野上輩子曾經有幸經歷過兩次大規模的辭職事件，一次是工人，一次是苦逼的中層、基層管理部門人員，
這兩次大規模辭職事件，都是因爲一件看似很小的事情，卻把憋在員工心裡的火氣給激發了出來，然後鬧的不可收拾。
但伱要說那些朝九晚五，一天一張報紙一杯茶的人集體鬧事
可拉吉巴倒吧！
整天忙的腳不沾地的員工鬧事是“兄弟們，上”，然後一羣人就熱血上頭、不管不顧的衝上去了，打砸設備不顧後果都是正常的。
而第二種人卻是“老兄你快上，我們在背後支持你，”主打一個出頭鳥是別人的，落好處是自己的，前人栽樹自己乘涼。
“哥，你說的這些確實有道理，”李大勇低聲道：“但是前些日子昌北原先的管理層集體抵制我們，現在突然一個個的過來告密，我覺得是不是藉機分化拉攏啊！
雖然這段日子從車間提拔的那些管理人員很賣力，但確實少了點經驗，你也跟我說過要學著打一派拉一派.”
“嘢~，看不出來，大勇你這麼快就學會了？”
“沒沒沒，哥你別笑話我了，我還在瞎尋思呢！”
“你尋思的對，有些不幹實事的人未必沒有真本事，只是以前沒有機會，一筐爛杏裡面挑挑揀揀，總能挑出幾個能吃的來。”
那些人過來告密，過來示好，看起來很沒有氣節，但起碼跟那些還在堅持跟港方對抗的人不一樣，
老祖宗的經驗證明，想要管好一支隊伍，手下還真得有幾個這樣的“壞人”，面對某些特殊情況的時候，那真是賊好用。
“哥，我也是這麼想的，嘿嘿~”
李大勇笑了笑道：“哥你先回清水吧！要是覺得路上開車太累，我讓廠裡的司機跟著走一趟，完了讓他坐車回來就行。”
“不用，我自己開就行，那你今年還回不回去？”
“我看看吧！”李大勇有些爲難的道：“本來我就是被安排在年初二值班的，如果時間太緊我就不回去了。”
“那行吧！”
李野站起來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麼，重新坐下問道：“那春節期間幾個人值班，防火治安人員安排了沒有？”
有些事情，是必須要小心警惕的。
在港方獲得昌北的控制權之後，以前那套臃腫的管理班子裡，註定了有一大部分人會被邊緣化，因爲這會兒還沒有“下崗”，沒辦法把他們全都優化掉，就只能讓他們拿著微博的死工資混吃等死。
但他們可不認爲這是港方手下留情，反而認爲是剝奪了他們神聖的固有權益，所以說不定就有人會惡向膽邊生，幹出什麼奇葩事兒來。
就現在港方被一線工人熱烈擁護的情況下，冬天裡的一把火，可能是最直接、最有效、最狠毒的破局辦法。
所以李野才特意問了防火這件事，絕對馬虎不得。
“呵，你可別說了哥。”
李大勇哭笑不得的道：“上個星期我們就發了組建春節巡防隊的通告，讓有時間的工人自願加入，每天補貼兩塊錢，食堂管飯管肉不管酒，結果你猜怎麼著？”
“兩百多人啊！一個小時就來了兩百多人報名，我是跑著過去把通告給撕了的，再不撕三四百人都打不住啊！就爲了不到二十塊錢補貼.”
李大勇苦惱的嘆了口氣，忽然低聲對李野道：“哥，我這幾天突然覺得.我腐化了。”
李野：“.”
田洪山咳嗽一聲，站起來走了，他覺得接下來的話他不應該聽。
“幾年前的時候，我爹花了十九塊錢給我娘買了一件大衣，就讓她高興了好久，”
“二十塊錢能買十幾尺布，就我這個身材都能做一件過年的褂子，兩件褲子，剩下的還能買一大包鞭炮”
“那年我撒賴打滾兒，扣下了十塊錢的壓歲錢死活不交給我娘，然後抽了好幾個月的大豐收都沒抽完”
“還有那回，哥你把你的26鳳凰換給我騎，我大冬天燒包的在縣城裡騎了十八圈，可是現在”
李大勇低下了頭，好似犯了錯的孩子做檢討似的道：“我現在連大前門都嫌棄的不抽了？”
“現在大冬天的出門，我騎個自行車都嫌冷，那天我在廠裡幹活，穿上了配發的翻毛勞保鞋，竟然覺得硌腳.”
李大勇使勁揉了揉臉龐，慚愧的道：“那天有幾個昌北的老傢伙罵我是走資派，罵我是貪污犯我想罵回去，卻感覺底氣不足。”
“.”
李野低下頭，看了看李大勇的腳。
他今天穿了一雙大號的翻毛牛皮勞保鞋，但是在以前的時候，他的鞋子都是裴文慧給他準備的定製小牛皮靴子。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被幾個老傢伙罵上幾句，就覺得自己理虧了。
李野平靜的道：“大勇，你看看我，如果你是走資派、貪污犯，那我是個什麼？”
李大勇茫然的看向李野，馬上就反應了過來。
“哥，我不是說你，你這.”
李野身上是不列顛羊毛花呢大衣，裡面是羊絨的毛衣毛褲，鞋子跟李大勇一樣，都是樊秀靈從港島郵寄過來的高檔定製品，乍一看跟百貨大樓的貨色好像也差不了多少，但其實十倍的價錢都不止。
因爲裴文聰一直壓著不讓樊秀靈跟李野單獨接觸，那位風華服裝的首席設計師就只能在衣服鞋子上下功夫，每一季度都會送幾皮箱的鞋子和衣服過來，
李野的、文樂渝的、李大勇的，全都給安排上，當然李野的跟別人肯定有點區別，必須把老大的特殊性體現到位。
而且樊秀靈幾個月就給李野打一個電話，跟李野交流時尚潮流，另外也強烈希望李野過去重新丈量一下身體尺碼，以保證後續的衣服能百分百的舒適合身。
所以要說腐化的話，李野可比李大勇腐化多了。
只不過李野平時低調，跟文樂渝在京大一般都是騎自行車，不像李大勇在昌北這邊，出入小轎車不說，其他人還知道他“非常有面子”，
一羣中老年人必須要對一個毛頭小子好言好語尊尊敬敬，這心理矛盾不就產生了嗎？
李野搖了搖頭道：“我知道你不是說我，你就算是說我我也不在意。”“你現在的想法很正常，因爲你突然發現自己脫離羣衆了對不對？”
李大勇使勁點點頭，表示李野猜對了。
他和李野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團結團結再團結，現在突然覺得自己孤立在衆人之外了，還真不好跟那些人對罵。
“那是因爲你已經先富起來了，”李野平靜的道：“他們之所以罵你，是因爲那個先富起來的人不是他，也不是他們的親戚子侄，而是你李大勇。”
“.”
李大勇仔細想了想，然後釋然的道：“哥你說得對，下一次他們再罵我，我就加倍罵回去。”
“不不不，罵人是不禮貌不文明的行爲。”
李野淡淡的笑道：“你現在要轉換思維了，誰罵了你，你就把他孤立在利益羣體之外，
我們先富的人，一定要帶著其他人後富起來，但他們.你可千萬不要阻止人家展現艱苦樸素的高尚品質。”
“.”
李大勇愣了幾秒鐘之後，忽然道：“哥，你說的這一套，好像我姥爺以前玩過。”
李野點頭微笑：“我爺爺也會玩，相信我，如果讓他們坐到你這個位置上，他們也會玩。”
“.”
。。。。。。。。。。。
昌北機械公司剛買的陸巡是LC60，六缸、四驅、七座、高底盤，非常適合八十年代初內地的路況。
李野從廠裡開走的時候，車隊的司機陪著小心，給李野說了好多注意事項，感覺比對自己親兒子還要親，生怕李野把它磕著碰著。
“這車好多錢呢！掉一塊漆都頂我半年工資.”
他之所以這麼嘮叨，是因爲發現李野在接過這車之後，那眼神明顯有些嫌棄。
就這車，還嫌棄？
陸巡的名氣確實很大，但李野可是開過五菱神車的人，上了這臺LC60一看，到處都是滿滿的塑料感，人機工程更是沒有，
在路上跑起來之後，動力和越野性能還行，但操控起來感覺還不如自己曾經的那輛三手神車順手，跟裴文慧的那輛小寶馬更沒法比。
不過這車確實皮實穩定，載著幾位同學還有滿滿一車的東西，從京城一路返回清水縣，即使再惡劣的路面，再怎麼使勁加油，也是穩如老狗，引得付英傑等人連連羨慕。
嚴進步忍不住的道：“這車真快，比火車還快，早上走的，不到黑天就到清水了，你說咱們以後國家發展了，是不是人人都能開上小汽車，當天就能到京城？”
“你想什麼呢？”韓霞習慣性的懟道：“幾十萬一臺啊！你畢業之後六十塊錢的工資，要攢多少年？”
“我想想還不行嗎？你說三四年前，咱們能想到現在這個樣子嗎？”
“想吧想吧，你就白日做夢吧！”
“.”
眼看著一對冤家開始互相鬥嘴，李野也只能笑瞇瞇的看樂子，沒辦法支持嚴進步。
因爲在他們幾個之中，除了李野之外，韓霞是“最懂車”的一個。
韓霞他爹是村裡的拖拉機司機，韓霞是會開拖拉機的，並且也知道買一臺拖拉機的錢，對於一個村大隊來說都是大價錢。
李野沒有辦法糾正她的固有觀念，告訴她在若干年之後，人人都有小汽車的夢想，真的實現了，而且從清水縣到京城也不需要一天時間，早上早一點走，可以到京城吃午飯。
李野送完幾位同學，回到家的時候天色纔剛剛擦黑。
而兩個妹妹李娟和李瑩，還是在家門口眼巴巴的等著他回來。
自從李野去京城上學之後，只要是知道李野回來的日子，這倆妹妹就一定會在大門口等著。
李野說過幾回了，讓他們在屋裡等就好，但後來瞭解過後，好像這種情況不是個例，
很多留守的孩子在父親大約回來的日子，都會到村口傻傻的苦等，一等就是一天，好似她們多迎出來那幾步路，父親就能早回來幾個小時似的。
小妹妹李瑩搶著爬到駕駛位上，摸索著碩大的方向盤道：“哥，你這次開了個大吉普回來呀？這車真大。”
“哥，我聽說初中畢業就能學車哩，等再過兩年你替我跟爹說說，讓我也學開車行不？”
自從李悅擁有了自己的小汽車之後，就成了妹妹李瑩的偶像了，在她看來，開著小汽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的李悅，比什麼大學生不知道強了多少。
縣裡分來的那個大學生，熬了三年還沒有自己的專車呢！可姐姐李悅開的車，比縣裡老大的車都好。
李野知道李瑩的心思，便笑著解釋道：“不是初中畢業能學車，是要夠年齡，你年齡不夠就學不了，等你夠了年齡都不用我說，咱爹會給你安排的。”
“只要年齡夠就行啊！那可太好了。”
正在擺弄著方向盤的李瑩頓時喜笑顏開，因爲她覺得年齡這個東西躺著就能達標，這初中畢業還得考試嘞！
“別做夢了，趕緊滾下來幹活！”
李瑩正在美美的想著自己以後當女司機的樣子，卻不料突然被姐姐李娟給拽了下來，然後手裡就被塞了水桶和抹布。
“誰做夢了誰做夢了，幹活就幹活，就跟你不幹似的。”
習慣了被姐姐欺壓的李瑩，也只能一邊擦車一邊嘰嘰歪歪的發泄不滿。
但是李娟卻說道：“論年齡，也是我先夠年齡，論學車，也是我先學車，就算是家裡有了車，也是我先開，這還沒輪到我呢！你不是做夢是什麼？”
“.”
正在賣力擦車的小妹妹頓時懵了，她只算計著自己還有多少年就可以開上汽車，卻沒算計到自己前面還有個霸道姐姐呢！
難不成自己又要跟以前一樣，姐姐穿完的衣服自己穿？到時候姐姐把車開破了，再轉手賞給自己？
這家裡最小的，怎麼就這麼可憐嘞？
就在李瑩滿肚子鬱悶的時候，奶奶吳菊英和韓春梅也從院子裡出來幫忙搬東西。
結果吳菊英一看到李野開來的陸巡，當即就耷拉了臉，伸手就把李野拉到一邊惡狠狠的開始教訓。
“我說小野你是不是燒的沒邊了？第一年你開個130回來，第二年讓小悅開個伏爾加回來，今年你又換了個大吉普，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錢是吧？”
李野笑了笑道：“奶你想多了，這是我借了人家廠裡的車，不是.”
“什麼不是不是？”
吳菊英截斷了李野的話頭，氣哼哼的道：“你知不知道這兩年，有多少人來咱家借錢？藉著藉著都借出仇來了。”
“.”
李野愣了愣，隨後也只是不在意的笑笑，畢竟這種事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但是隨後他卻看到韓春梅的臉色，不是那麼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