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為人,傅念君還是清楚一二的,所以金氏此來和陸氏說什么,傅念君大概也能猜到。
“她素來就是個心眼多的人,大嫂如今攬了要替崔家九郎說媒的事,一并還有四房里大姐兒的婚事,金氏素來就愛往那透風(fēng)的墻里湊,這回大嫂動你腦筋,大概就是想把崔五郎換給大姐兒做親,金氏表面上裝不知道,心里也是千八百個樂意,估計在被窩里也偷樂了個兩三回。如今知道這事不成了,她心底發(fā)虛,就以為大嫂是要將大姐兒打發(fā)給崔九郎做媳婦了。”
陸氏不由笑起來,對傅念君道:“你可真是個黑心肝的,折騰她們還費(fèi)了我功夫聽她左右試探……”
傅念君告罪:“二嬸饒了我吧,我也不曉得她會來找你探話。”
姚氏的意圖是想拉攏金氏,金氏本來就多心,現(xiàn)在事情兩下里一湊,她自然想法就多了,以為姚氏要用自己的女兒去填崔九郎那個坑了。
因此才顧不得別的想找陸氏探聽探聽。
“真有那種沒臉皮的人。”陸氏對金氏第一回 說這么重的話,“往日有什么事躲得比誰都快,連自己女兒的事都想叫別人去沖鋒,還真以為普天之下皆是她的奴才了。”
顯然適才陸氏與金氏那一番話讓陸氏很不愉快。
金氏雖和她處了這么多年妯娌,其實并不了解她,要命的是金氏還以為自己相當(dāng)懂得平衡府中關(guān)系,對付對付陸氏還游刃有余。
傅念君只道:“恐怕四嬸娘日后會在這油滑周旋上吃苦頭。”
“懶得理她。”陸氏翻了個白眼,“她的兒女大了,四弟不管事,有的她出門去交際的時候,遇到聰明人,瞧她怎么被打臉吧。”
四老爺傅瑞是個清雅高潔之人,喜愛游歷名山大川,結(jié)交四方文人雅士,興之所至,就和人作詩飲酒,揮毫潑墨,醉個三五日是平常。一年里有大半年不在家,根本想不起來府里的孩子妻子。
四夫人金氏雖然有她的難處,可到底靠著傅家這棵大樹,誰也不會短了她吃穿,她卻如此熱衷于耍心機(jī)四處挑撥,就很叫人不耐了。
“你今天來是有什么事?”
陸氏直接問傅念君。
傅念君也不和她含糊,“是有點事想問問二嬸,關(guān)于武烈侯盧璇,還有他的夫人連氏……”
陸氏挑了挑眉,“你打聽他們做什么?”
傅念君咳了聲,“上元節(jié)夜里遇到了與三哥交好的大理寺評事鄭端的夫人魏氏,魏氏身邊就有這位連夫人,一時有些好奇……”
陸氏不太出府,不知道傅念君是遇到了什么契機(jī)想打聽盧家的事,但是總歸她做事還算有分寸。
“盧璇是前朝柴氏后裔,這連街頭三歲小兒都知道……”
“正是。”傅念君道:“連夫人也是閩國舊臣之后。”
陸氏終于坐直了身子,目光平視前方,靜靜道:
“你對前朝之事了解多少?”
傅念君搖搖頭,很坦誠:“不過爾爾。”
陸氏笑了,“確實,我們陸家這樣的人家,放在前朝,也不過是個不輕不重的世家,可是有些人家,和我們是決然不同的。成為宋臣,對陸家而言,不過是氣節(jié)的問題,可對有些人,就是天下大義。”
比方盧璇這樣的帝裔嗎……
只是天下大義這道理,傅念君卻不甚明白。
她只靜靜地聽。
但是陸氏的故事卻不是從盧璇開始。
有些事傅念君很少關(guān)注過,應(yīng)該說即便關(guān)注了也不曾細(xì)細(xì)想過,這些已經(jīng)塵封的往事和作古的人,如今才漸漸在陸氏的嘴里有了正形。
“本朝未建立之時,時局紛亂,四方群雄并起,哪怕到了如今,許許多多世家貴族,朝中大臣,都是由那些貴族世家演變而來,許多都曾是一方砥柱,一時豪強(qiáng)。”
陸氏笑了笑:“當(dāng)年后周國滅,盧璇不過幾歲年紀(jì),字都不識幾個,他是帝裔又如何,他能有如今的光景,不過是因為他養(yǎng)父盧琰的本事。”
傅念君也是知道盧家的,“越國公盧琰乃是玉川盧姓派系嫡支,自后漢起就是上等貴族世家,聽聞盧公更是得家族所長,人品與才能極為出眾。”
“是啊……”陸氏的神色懷著幾分恍惚,“盧琰也是二臣,侍奉了周室,又變節(jié)侍奉宋室,只是二臣與二臣之間,卻也大不相同。”
由此陸氏講了一個傅念君不知道的故事。
當(dāng)年太祖皇帝周輯采用七妙計策,廢后周皇帝為王,其余公卿大臣不改變舊職。他和一批大將奪位成功進(jìn)入內(nèi)宮時,發(fā)現(xiàn)有一個小孩,太祖查問這個小孩是誰,查問結(jié)果得知是周廢帝之庶弟,常年不受寵愛,生得畏懼羸弱。
宋太祖便環(huán)顧將領(lǐng)們,問該如何處置這個小孩。侍衛(wèi)們揣摩太祖心意,迅將他抓起來準(zhǔn)備處死。那小孩年紀(jì)雖小,也知自己性命難保,在大殿之中哭聲動地,幾次昏厥過去。
其慘狀在眾臣眼中,卻只有盧琰不忍心稚兒殞命。他冒著生命危險勸諫太祖:“堯舜授受不廢朱均,今受周禪安得不存其后?”
這一句話,就這樣救下了盧璇的性命。
太祖生性本也不兇殘,就發(fā)令把即將被拖出大殿梟首的孩子救了回來,從此被盧琰收為養(yǎng)子,再不是后周宗室。
“盧琰侍奉周室時一片赤誠,侍奉宋室一樣嘔心瀝血。”陸氏嘆道:“太祖曾說他有‘冰雪之清,松柏之骨’,當(dāng)真不負(fù)。國朝之中,前朝舊臣不少,可何處再有一個盧琰?他不以變節(jié)為恥,不以二臣身份為辱,他教訓(xùn)子孫,只叮囑他們不負(fù)盧氏清名,不愧天下百姓。”
傅念君心潮激蕩,終于明白陸氏所言“天下大義”為何。
“所以,區(qū)區(qū)一個盧璇能有多少能耐?”陸氏道:“重不在他乃后周宗室,重的是,他有盧琰這樣一個養(yǎng)父。而他的夫人出自連家,這里頭多少,是沖著盧琰而去。”
原來是這般道理!
傅念君終于明白過來。
帝裔好尋,名臣卻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