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長公主三個字,白驍就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
因為這是在內部手冊中有明確標注過的一級緊急事項。
一般來說,紅山學院作為秦國腹地的魔道樞紐,有著天然的“從容義務”,意思就是說,別人可以慌,你不能慌。因為如果紅山學院的人都慌了,大秦腹地億萬人恐怕都要跟著慌。
而在歷史上,紅山學院也一直都很好地扮演著大秦腹地定海神針的角色,任憑時代的浪潮反復洗刷,它都巋然不動,也引領者方圓數千里的億萬秦人穩守陣地。
最嚴重的一次發生在800年前,當時的地底魔火點燃了秦國腹地的碧云山,山巔之上,被無數代文人騷客們濃墨重彩、溢美不絕的擎天云蓋被豁然洞穿,伴隨山崩地裂的熔巖噴發,無數細碎的魔化磁石自地底激流而出,似暴雨一般落在碧云山方圓五百里的每一個角落。
魔化磁石是游離魔能逐漸穩固凝結后,與地底磁石相結合的產物,其最大的特性就是蘊含高濃度的魔能。
如果僅此而已,那么魔化磁石簡直就是和龍之淚類似的珍稀礦產,但魔化磁石最大的缺陷就在于不夠穩定,甚至大部分磁石本質上都呈現出了狂暴態,幾乎無法在空氣中穩定存在超過兩小時,一旦脫離大地的鎮壓和熔巖的包裹,就會在最快的時間里將沉淀千年的高濃度魔能噴射出去。
那是不折不扣的天災,碧云山周圍的魔化磁石如同失控的生化試驗,釀成了一夜間就感染上百萬人的魔能瘟疫!
眾所周知,魔能并非人間自然存在的產物,是援引自遙遠的魔界之物,只不過是兩千年的傳承彌漫,使得大部分人都具有了一定的魔能適應性……可一旦魔能濃度高過閾值,曾經在人魔大戰時期,呈現在試驗臺上的諸多生化慘案就會逐一重演。
更可怕的是,伴隨碧云山的爆發,白熾色的魔能熔巖噴薄而出,直抵罡風層,比魔化磁石更危險的高熱物質可以沿著云頂之上的疾風傳播到大秦腹地的所有地方!
那次天災是不折不扣的滅國之災,在火山爆發的半天時間里,億萬秦國人呈現出了任何史書都難以詳盡的眾生百態。
唯獨紅山學院,自始至終都沒有動搖,學生的課程照舊,實驗室的課題照舊,只有學院長和幾位宿老集體出動,前往碧云山以天啟神通鎮壓天災。
那場災難最終在秦國舉國之力的鎮壓下,持續了三個月左右才被徹底消化。三個月的時間,秦國最美麗的一道風景線化為焦黑的廢墟,數十萬人死于魔能瘟疫,數倍于此的患者最終也沒能回歸常態……
但紅山學院的學生,學習進度沒有絲毫的影響。
雖然也有批評者因此而指責紅山學子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冷血之人,但不可否認,在國家最危機的時候,紅山學院那游刃有余的姿態,的確極大地安定了人心,至少沒有讓恐慌蔓延到災區以外。而修業未成的學生們,能夠安心留在學院中繼續自己的成長,才是對災后重建最大的幫助。
這就是紅山學院一貫的游刃有余,所以建立在這種輝煌的歷史之上,內部手冊中的緊急情況一欄,就寫的非常簡單。
大部分在常人看來足以心驚膽戰的災難,根本不夠資格被羅列上去。
什么院長投資失敗,學院財政緊張,食堂削減經費……諸如此類的瑣事,紅山學院從來也沒在乎過。
能夠被列為緊急事項的寥寥無幾,至于一級事項更是僅有五條。
一,魔族(異族)入侵
哪怕2000年前的大戰是以人類的勝利告終,但魔道士們從來沒有放下過對魔族的警惕,居安思危,是魔道文明2000年來的主題。
二、圣元入侵
同理,建立在一場血腥戰爭之上的西大陸獨立,使得西大陸人天然就有一種不安。尤其圣元帝國的國力始終都在秦國之上,且那傲慢的姿態,也很容易被人理解為敵意,這種不安就越發加劇。秦人雖然嘴上不說,但很多時候都會將圣元當作假想敵。
在魔道技術還不發達的時候,渡海遠征的成本極其高昂,哪怕西大陸獨立時國力尚弱,卻人心凝聚,不畏外敵。但是隨著魔道發展,曾經被人類視為無盡邊界的希望之海已經顯得越發狹小,圣元人的天啟巨艦只要一天時間就能跨海而至,搭載著成千上萬的精兵強將登陸入侵。而且魔道士們也擁有了恐怖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可以穿越到罡風層中,悄無聲息地投放到萬里之外的敵國境內,令億萬生靈瞬間蒸發。
而排在這兩大事件之后的,就是長公主駕到。
這件事的急迫性,甚至超過了“皇室鎮壓、陸家跳反”,因為在紅山學院看來,哪怕是與皇室為敵,都好過與長公主為敵!
嬴若櫻的威懾力,就是有這般地步!
所以白驍也很理解兩位老師的憂慮。
嬴若櫻這次來訪,至少有一半是為了他來的……從兩人第一次見面,嬴若櫻就絲毫沒有掩飾她對白驍的敵意,那是一種復雜到難以分析的敵意,而后來兩人在邊郡會戰長生樹的時候,再次打交道,嬴若櫻給他的感覺又有不同……
坦白說,白驍寧肯面對那種徒有敵意的狂獸,也不愿意面對一個難以理喻的嬴若櫻……不過,現在也不是他愿不愿意的問題了。
“行啊,那就開始做準備吧。”
話音未落,白驍就感到房間內的溫度陡然降低了一些。
下一刻,源自獵人的機敏讓他比身旁兩位魔道宗師都快一步地做出了反應。
啟動魔具庫已經來不及了——盡管陸楠的手藝已經保證魔具庫的啟動快如閃電。
但白驍需要的是比閃電更快的速度。
自手肘處,伴隨他無數次浴血奮戰的骨矛在沸血的沖擊下自關節激射而出,那是沾染著滅魔之血,足以洞穿城墻的一擊。
但骨矛卻在脫離手肘到一半的時候,就被一雙雪白而修長的手輕盈地握住了。
沸血的沖擊力被徑直打斷,在白驍手臂中回蕩出一陣湍流,沿著血管四下激蕩,使得粗壯的手臂中仿佛多了一條蠕動的活物,而后從肩關節破裂開來。
白驍立刻收攏肩部肌肉止血,同時想要回身反擊,卻發現定住骨矛的兩只手已經悄然離開,自己的巨力揮舞霎時落空……若非白驍早已有了收發自如的控制力,這一下免不了就要肌肉撕裂,傷勢加劇。
而讓身后的壓力消失的,也不是身邊的兩位魔道大師,因為白驍余光所及,只見鄭力銘和原詩幾乎是同時悶哼一聲,身形向下低伏了幾分,仿佛是在對某位尊貴的大人物躬身行禮。
但這兩人某種意義上說,都是普天之下最為強勢的性格,幾乎絕無可能屈從于外力,除非……
除非外力的強大,已經超越了性格能夠彌補的范疇。
“別緊張,我只是來看看。”
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凜,卻沒有夾雜一絲一毫的感情,與第一次見面時那幾乎劍拔弩張的氛圍大不相同……但白驍卻絲毫沒有大意。
他緩緩轉過身,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位白發的女子。
“長公主殿下……”
嬴若櫻擺了擺手:“用不著多禮,惡心。”
而她擺手的動作,也更像是在甩脫什么臟東西。
白驍皺了皺眉頭,剛剛在背后綻放的寒意,感覺上并不是玩笑,如果他沒有第一時間做出最為機敏的應對……反正身邊的兩位老師是指望不上的。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不是玩笑,她又何必收手呢?難不成原詩和鄭力銘還隱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底力?
嬴若櫻的視線則根本沒有放到原詩和鄭力銘身上,只在白驍身上反復打量了一番:“膽子不小,敢去招惹天外之物。”
白驍愕然,隨即腦海中霎時間重新閃爍出了在紅山母巢中曾經見識過的那片深邃廣闊的天空,以及將整個天空都填滿的眼睛!
恍惚間,卻聽嬴若櫻又說道:“膽子大是好事,再多接觸幾次,我以后就用不著看你這張可憎的臉了。”
白驍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總感覺嬴若櫻仿佛是在說另一個人……
但沒等他深入思考下去,身旁的兩位魔道大師,總算有了實質性的行動。
最先直起身子的是原詩,比鄭力銘早了一個瞬間,這位17歲的魔道大師,臉上掛著親和的笑容,眼中卻閃爍著寒意。
“殿下來得好早啊……”
嬴若櫻這才微微偏過目光,看了原詩一眼,出奇地給了她一個面子:“不是來找麻煩的,你不必這么緊張。”
然后再轉過頭看了一眼鄭力銘,沒有說話。
但鄭力銘身為魔道大師,又何嘗不知道長公主這目光中的意思呢。
“好吧,我這就滾蛋,不污染這里的空氣了。”
說話間,鄭力銘就以完全無法與身材相對應的迅捷離開了舊雨樓。
一出門,就看到了絲毫不讓人感到意外的老人。
“院長……”
“無妨,我知道。”
身為紅山院長,朱俊燊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家地盤上來了一位魔道宗師?雖然嬴若櫻這次來得低調,但那只是相對她平時的高調而言,在同境界的人看來,那浩瀚如海的魔能深淵,簡直讓人想視而不見都不可能!何況嬴若櫻從來也不是個擅長隱秘行動的人,就算認真起來也不可能一轉眼突破紅山學院的外圍網絡——畢竟最近的紅山基建部門可是祭獻了三生三世的狂熱。
朱俊燊在門外駐足片刻,灰色的瞳孔中如瀑布一般滑落著不計其數的數字符號,之后他微微點點頭:“還好,沒有惡意,對白驍來說,非但不是壞事,反而是個機遇,這個時候我去貿然打擾反而不美。”
鄭力銘想了想,的確如此,嬴若櫻這個人是典型的“遇強則強”,此時場中白驍和原詩都不是她的對手,她的處境游刃有余,態度就相對溫和。若是朱俊燊入場,那么客場作戰的嬴若櫻就只能鋒芒畢露了……實在沒有必要。
“反正晚宴上還要再見,就先讓這位長公主殿下任性一下吧,場內有原詩在,應該出不了什么問題。”
這時候,鄭力銘也只能咬咬牙,承認事實如此。
論及為人處世的圓滑自如,他的確是比不過那個天天作而不死的原家妖女。換成他和白驍搭檔面對長公主,那么多半是要打上一架,但原詩……說來也奇怪,長公主對紅山人一向沒好感,對親近白驍的紅山人更是天然仇視,偏偏對原詩,態度還真的與眾不同。
考慮到長公主長期單身,原詩的特殊性取向,一時間……
一時間,朱俊燊面色大變,伸手扯過鄭力銘,腳下一道紫光閃爍,兩人便同時乘著虛界通道離開了現場。
——
另一邊,嬴若櫻緩緩收回了刺向門外的凜然殺意,將注意力轉回到了房間里,她也沒有再看白驍和原詩,而是打量起了舊雨樓內的裝潢。
舊雨樓是紅山學院內配置最為奢華的學生宿舍,歷史悠久,且承載著一代代學生精英的獨特文化,白驍入住以后并沒有改變這里的模樣,所以哪怕是以再挑剔的眼光來看,舊雨樓內的一切都堪稱美景。
長公主仿佛是下意識地呢喃。
“房間不錯。”
原詩笑了笑:“馬上就騰出來給殿下作行宮。”
“哼,胡扯。”嬴若櫻瞥了原詩一眼,“這種臭味撲鼻的地方,讓人怎么住?”
原詩于是責問白驍:“你多久洗一次澡?”
白驍照實答道:“早晚各一次,怎么了?”
原詩怔了一下:“你這個衛生習慣過于良好,讓我很多譏笑諷刺的話說不下去了啊,咱們師生這么久,能不能配合一點?”
嬴若櫻則對這拙劣的對話嗤之以鼻:“血脈上的臭味是……唔?”
下一刻,整個舊雨樓內的空氣都染上了一層灰蒙蒙的色彩。
原詩驚訝萬分,背后汗毛炸立起來。
嬴若櫻……你特么是想搞什么!?
剛剛的對話,雖然談不上友善,但其實以原詩對嬴若櫻的了解,她的心情是真的不錯,已經是以玩笑的口吻在和白驍、原詩對話了。
這種待人的口吻,在此之前人們基本只在她和藍瀾對話時見過,就連李覃都極少享受如此待遇,可見嬴若櫻是真的沒有絲毫敵意,之前對白驍的刺激,也更像是長輩對晚輩的考校。
雖然方式看來顯得過激,但考慮到考校的對象是白驍,那么嬴若櫻剛剛那一手其實反而顯得溫和如同愛撫……
但這一刻,嬴若櫻是真的動了殺機,其純正凜冽,比剛剛她針對門外念頭不遜的鄭力銘還要強上十倍,百倍,千倍……
嬴若櫻簡直是以如臨生死之淵的姿態爆發了自己的殺意!而這種姿態在南疆戰場都不多見!
她到底又哪根筋不對了?!
下一刻,只見嬴若櫻緩緩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白驍,想要問些什么,卻終歸沒有問出來,而是一跺腳,將承載了數百年歷史的地板腐化成灰,露出一間寬敞的地下室來。
地下室中,直通雪山部落的折疊通道,正維持著激活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