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神欣和太陽神夏馬什交班,意味著黑夜過去而光明到來。
天邊還是一片純粹的藍,然而當太陽升起,仿若墨汁滴入水中,層層光暈渲染開來,將天邊的雲霞染成一片金燦燦。
阿宅換上一身雪白色的丘尼克外披同色的卷衣,襟繡間綴滿了耶悉茗花的紋樣,他帶著天青色的流蘇和同色的掛墜,微微卷曲的黑髮服帖的貼著白皙的臉頰。
少年跪在瑪杜克神像前專心致志地禱告,神案前擺放著進貢給神的食物和鮮花,豐盛如稻穀、小羊羔、牛肉……而花朵則有有雪白的耶悉茗花,有金燦燦的金盞菊,也有火紅的玫瑰,在這個信奉神祇的國度,作爲祭司阿宅需要按照相關的程序在每天早上完成一套完整的敬神禮,雖然阿宅其實並不相信世間有神祇的存在,但他將這當做一項工作,並且盡職盡責地去完成。
在決定入宮陪著太子讀書之後一個星期他都常常在埃裡什亞授課的時候出神,他其實也並沒有多想些什麼只是莫名其妙的思緒就會飄遠,而如今哪怕是跪在神像前誦讀《埃努摩經》,他也難以專注。
“你在擔憂什麼,或者說懼怕什麼?”晨禱儀式結束後,埃裡什亞帶著弟子走回院落,站在院子的花架下,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愛惜的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最近一段日子,你看上去很糟糕。”
“老師,我在緊張,緊張地甚至夜裡睡不著覺。去陪伴皇長子唸書,我擔心自己不能夠帶給他很好的影響。”阿宅放下手中的蘆葦桿,他剛纔是在泥版上書寫乘法表,其實在第一次知道巴比倫的民衆在使用乘法的時候時候阿宅很吃驚,再跟埃裡什亞交流後他發現在現在人們已經在生活中非常廣泛地運用乘法表,但是並沒有形成後世完整的形式,於是他便下手做一個總結。
經過這麼多個世界阿宅也明白了,那些太過超前於當前時代並且可能會對當前時代產生劃時代影響的東西是不被允許出現的,比如火藥,比如抗生素等等,但在結合這個時代現有的基礎上,往前稍微推一把還是可以的。
“爲什麼要懼怕?靳,你是一個足夠優秀的孩子,神會庇佑你。”老人微微一笑,“更何況與其說是陪殿下讀書不如說是你給他上課,殿下如今才六歲,他還是個調皮的孩子,對於我們這樣滿臉褶子的老人可是嫌棄得很,而你不同,你比他大幾歲剛好能跟他好好相處。”
“正是因爲明白這樣我才擔心。”阿宅在主世界時曾聽人說過一個人可以在二十一天養成一個習慣,而如今進入神寺接任晨禱祭司的職責以來,他漸漸習慣了在每天晨禱結束後跟埃裡什亞的交談,這會讓他從心裡生出愉悅,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們是在討論泥版上的楔形文字記錄。
“我的孩子,發生了什麼讓你這樣不自信?”埃裡什亞溫和的注視著自己的弟子,也許少年自己可能都沒有意識到在他身上有著一種難能可貴的慈悲,即使是如今神寺中的大多數祭司更多的是著眼於權勢和力量,他們供奉神祇不是爲了求得庇佑而是爲了站的足夠高,足以俯視衆生,而他們的王者亦是如是,埃裡什亞並不否認人們追求權利崇拜力量,但是亞述的滅亡歷歷在目,讓這個老人從心裡爲新巴比倫感到憂慮。
戰爭帶來財富、榮耀但不能隱藏起掠奪和侵佔的本質,曾經的亞述王朝是這樣,但是獲得自由後的新巴比倫漸漸的也開始朝著這個方向滑過去,這樣的洞徹和清醒讓埃裡什亞感到憂鬱甚至輾轉反側,他不知道該怎樣去勸說自己的君王,因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王者對於神寺有著天生的戒備,他的憂慮和警示很有可能會讓君王產生截然不同的想法,在本來就岌岌可危的現實上猛推一把,最終走向完全不可控的結局。
就在他陷入困境的時候,他遇到了少年,自己如今唯一的弟子,在他曾經一度認爲這個孩子會被魔鬼誘惑的時候他卻破繭成蝶,從灰暗的過往中獲得新生,他有著自己的原則,堅守的信仰,對於弱小者悲憫卻不失尊重,對於強大者敬佩卻不畏懼,因此在國王那波帕拉薩提出要靳作爲皇長子的陪讀時,他是高興的。
說到底這是國王與神寺雙向選擇的結果,國王需要一個親睞皇家的主祭司,而他也希望能夠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一代君王,無論是治理國家還是對待神寺的態度上,只是這樣幾乎稱得上是雙贏的結果卻是算計了兩個孩子的友誼和未來。
“大人,就如同您重視我一樣,我也希望能夠教導好我的學生,因此越是持重越是在意便越是束縛。”阿宅陪著老人慢慢往前走,眼眸裡帶著深深的憂鬱,且不論皇長子是否就是自己幾個世界以來始終糾纏著的愛人,即便他是,可是他也註定是這個國家未來的繼承人,在以往阿宅也曾帶著陰暗的想過要將如今還如一張白紙的孩子按著自己的想法來塗抹,可是到如今他卻怎麼也落不了手。
稚子何辜?即便那個人真的是上個世界讓自己傷心的人但他如今卻是個懵懂的孩童,沒有過往的記憶他們甚至不能夠說是同一個人,而且這幾個月來阿宅覺得自己是真的喜歡上巴比倫這個國家,喜歡上生活在這裡的居民,哪怕他接觸到的人真的很少,但是無論是烏魯的忠誠,默西迪絲的用心還是埃裡什亞的栽培,他們都讓他感到溫暖,而如果自己真的將一個未來合格的君王給教導崩壞了,那麼生活在這個國家的子民,他們的生活該有多可憐?
說到底真正跟他有齟齬的不過就是那個人,所有的傷害和甜蜜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情,他怎麼能那麼自私的將所有人都牽連進來?
“我不否認一個好的老師對於一個孩子的成長有著絕對的影響,但是靳,教導皇長子的不僅是你一個人,你不必要也不應該將所有的責任都扛在自己一個人身上,說句大不敬的話即使英明如瑪杜克神,也將世間交給了人來治理。”埃裡什亞眨眨眼睛,狡黠地笑了。
“這就是你的弟子麼?”師徒倆正說著話,有一衆僕從簇擁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了過來。
“陛下,日安。”埃裡什亞帶著阿宅迎上去,衝著來人微微鞠躬,阿宅跟在埃裡什亞身後落後一步的位置,也跟著行了一禮,其實即使老人沒有稱呼。
“聽說你叫靳?”那波帕拉薩大約三十多歲,正處於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華,他身材高大健壯,面容俊美立體,長久的軍旅生涯讓他整個人如同一把長刀,在平日藏刀於鞘如同一個溫和的貴公子,但一旦拔刀而出,仿若雷霆萬鈞,勢不可擋。
“是的,陛下。”阿宅平靜的注視著眼前的帝王,他有著一頭捲曲茂密的黑髮,留著短髭,鼻樑高挺,海藍色的眼神銳利有神,但更吸引阿宅注意的是這人裸露在外的手臂,可以看見結實飽滿的肌肉,阿宅覺得自己站在他面前就像個弱雞崽子。
“神寺正努力說服我,讓我同意由你教導我的嫡長子,未來的國王,但是我卻不認爲你有這樣的能力。”那波帕拉薩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眼前的少年,心中感到詫異,多年戎馬倥傯讓他身上始終帶著一股血煞氣,很多時候就是他麾下久經沙場的老兵也會畏懼他的威勢,可是眼前的少年卻能平靜的站在自己跟前,彷彿雙方是平等的,他居然一點兒都不怕自己。
“陛下是想考校臣下麼?”阿宅冷靜的看著眼前人,如果說在最初他就被丟到這個世界,恐怕他會畏懼眼前積威甚重的國王,但在幾個世界摸爬滾打,他曾經也是手握重權的一方霸主,也曾落魄到流落街頭靠著畫筆爲生,但他終究在時光的打磨中漸漸綻放出光華,即使在外在他還是帶著東方血統身材瘦弱的小雞仔,但他卻已經擁有一顆強者的內心。
“我巴比倫的子民都是驍勇善戰的,但是埃裡什亞,我親愛的大祭司,我可不認爲你的弟子能夠打敗我的士兵。”那波帕拉薩停頓片刻衝著埃裡什亞哈哈大笑。
“陛下,靳雖然在武力上並不兇悍,但他有著精妙絕倫的大腦。”埃裡什亞不緊不慢的開口,看著那波帕拉薩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別扭的孩子,阿宅在一旁看著不由在心裡憋笑,不得不說自己的師父真的是個奇妙的老人,他總是能夠輕而易舉讓旁人哭笑不得。
“陛下,臣下願意跟您麾下的將軍比試比試。”阿宅用手攏了攏衣袖,神色平淡,“聽說您麾下有一名跟臣下年齡相仿的小將阿舒爾,臣下原請戰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