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最后十年,對中國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十年。一位老人家在祖國南海邊的睿智講話,讓歷經百年滄桑的東方巨輪撥正船頭駛向祖國藍海。思想光輝所及之處,雖有背陰之地,但無論是天南還是地北、黑山還是白水,都煥發了生機,就像經歷了雷雨的初夏森林,葉片與鳥鳴之間都洋溢著清新的氣息。
平陽鄉雖偏處南方一隅,也發生了變化:往來蛇溪的船只更加頻繁,運走竹編、茶葉、家禽牲畜,運來洗衣機、彩電等新玩意;吱嘎作響的木制吊腳樓變成了洋氣的紅磚房,在飯館、酒館、竹編店間冒出沖擊著傳統的卡廳、臺球室、錄像廳;平陽到蛇嘴的公路變成了瀝青路,客車增加了班次,原來用手都數得過來的貨車現在加上十只手指也數不過來了;西裝、大背頭、八字須,是卓豹的標配,如今又多了新物件——“大哥大”。“喂,我卓疤子,你哪位”的聲音,像極了許文強帶著小弟現身平陽場。
五年間,向倦飛也變了。她離開了受過屈辱的平陽鄉,在蛇嘴縣城買了商品房,還在縣城最繁華的商業街開門市買服裝,只是一月半季回平陽鄉一趟,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第芬在替她打理農資門市,她需要回來處理收款分紅事宜。卓劍呢,還在門市編竹器,只是咳嗽得更厲害了。若不發生下面的事,倒與向倦飛相安無事。五年間,向倦飛作為女人,按照平陽鄉人的理解,還算過得去:對婆婆,向倦飛每次回來,不是給錢就是給婆婆買鞋襪衣帽、糖果米油,從來沒有空過手,就算是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對卓劍,夫妻雖兩地分居有鳳凰離開山溝梧桐樹之嫌,但向倦飛說得好呀,趁年輕去縣城闖一闖,好給卓語溪和未來孩子謀個前程。至于解決兩地分居嘛,她的說辭是今后等條件好了再把卓三接到城里來。至于條件何時才算好,那只有上天和向倦飛知道了。人家向倦飛是只鳳凰,有著金色的翅膀,自己能決定向那棵高枝上飛,誰叫你卓三是個只會編竹器不會掙錢的窩囊廢呢?何況人家還體恤你咳嗽吐血,沒有與你離婚,還時常帶中藥回來給你治病,也算顧及了夫妻情分,縱然你卓家勢力再大,有千般不滿,也不能抓出一個“不”字來?
但“不”字自動現形了——
卓語溪六歲時的初夏,向倦飛在蛇嘴縣人民醫院誕下一子。饒是平陽與蛇嘴有一段距離,消息還是從縣城傳到了鄉壩頭,在平陽場激起了波瀾。然而,向倦飛對此沒有刻意隱瞞或編造說辭,還大大方方從正規渠道放出消息,邀請親朋好友某年某月某日到縣城吃百日宴。
在卓家人的眼里,這頗有挑釁的意味。
“怪不得舅母大半年不見人影,收款返息的事都讓第芬做,原來躲胎去了。舅舅、舅母兩地分居還懷起娃,這不是卓家戴了一頂大大的綠帽嗎?”初夏周末,涼風習習,白娟、陳斌在蛇嘴濱江路漫步閑聊,白娟突然將聽到的八卦消息、同時把代表著卓家宗族意識深處的心里話,傳遞給老公。
陳斌很會寫政府“八股文”,平淡無奇的工作經他妙筆生花,就成了一篇能推廣的錦繡文章。所以,他在年初,被調整到蛇嘴縣委研究室當主任,在主要領導身邊工作,仕途更進一步是指日可待的事。聽聞這個消息,陳斌暗自心驚,心想鳳凰畢竟是鳳凰,終于還是飛了,懷孕事小,就怕舅母將他暗中經商分紅的事抖出來。但他臉上很平靜,掛著隨時準備與人寒暄示意的笑容,就像風吹過湖面也蕩不起一絲波瀾。
“聽到我說話沒有?”見陳斌不置可否,白娟便追問。
“嗯。”陳斌回答得含糊其辭。
“臉上還掛得住?”白娟有些惱怒,不只針對舅母戴綠帽的事,還針對陳斌對她的態度。自從進了縣委,陳斌說話做事越來越沉穩,簡直修煉到喜怒哀樂不形于色的地步。對白娟也一樣,饒是白娟生氣不已,陳斌依然穩如泰山,不慍不怒;白娟還是喜歡以前的陳斌,拌拌嘴、吵吵架都可以,至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現在,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心中不免升起絲絲隱憂:伯伯家的倒插門女婿就是這樣,開始也像陳斌一樣低眉順眼,翅膀硬了,在糟糠之妻人老珠黃、她伯伯退居二線時,就飛到了叫“小三”的屋檐下。
“就你知道?現在開放了,男歡女愛的事,誰還管得住?”
“他可是你舅舅!她與疤子舅舅打得火熱,孩子多半都是他的。卓門不幸啊,竟生出這對冤孽!”白娟越說越氣,為舅舅卓三抱不平。
“疤子舅舅是縣政協常委,知名工商界人士,人脈廣得很、能量大得很。他與舅母又沒有明面上同居,舅母又沒有與舅舅打脫離,面子還過得去。只要不把經商的事說出來,有什么理由說人家?”陳斌被逼出心里的想法。
“你們卓家人思想真開放!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過了。該送禮就送禮,該吃酒就吃酒去。”
“打你一巴掌還送個棗去。這個酒,你去吃反正我不去吃!”
“你呀,還是單純,不知官場險惡!弄得滿城風雨,世人都知道我有個不守婦道的舅母,對我有哪點好?何況把舅母逼急了,把事情抖落出來,鉆進書記耳朵里,正中別人下懷呢。當初答應舅母出來做生意,就應該承受這個結果。舅母八面玲瓏心,不會把事情做絕的。她和疤子舅舅各取所需罷了。”
“你呀,鉆進‘官窯’里了。”
“不往上爬,沒人脈,憑能力,你能進縣城二小?”
白娟沒有反駁,也不想反駁,只覺得腦中堂姐的陰影與遠處的漁火一起晃蕩著,似無形利刃,一刀緊一刀地剮著她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