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陽湖,啟明島畔,令交戰雙方所有人失望的是,經過短時間的沉默,中軍旗艦上的宋灤司馬,居然悍然拔出腰刀,無視團團包圍的安海大軍,也無視中軍同袍的乞活眼神,厲聲高喝道:“我等食朝廷俸祿,自當盡人臣本分!只有戰死之宋灤,沒有跪降之宋灤!”
隨即,宋灤踏步甲板,冷目四掃中軍其他官兵,殺意凜冽的問道:“諸位兄弟,我等堂堂七尺男兒,死則死矣,焉能從賊?為了大晉,可愿隨我最后一搏?”
其實,以宋灤之修為,趁著黑夜混亂,潛水逃走并非很難。而且,若論對大晉和司馬家的忠誠,他也未必有表現的那么強烈。他如此求死,更多因為他無法接受戰敗的事實。能成為中軍司馬的寒門子弟,性格上自有執拗一面,進而生出了決死之心。只是,這種場合下,他的決死之心裹挾了太多別人,顯然不合時宜!
一陣沉默中,之前躲入船艙的王欣淡然步上甲板,再不見方才的驚慌失措,而是慨然附和道:“說得好!宋司馬,今日你我兄弟便戰死此地,生死與共,共赴黃泉!”
“劉大,曹四,你二人前去擂鼓壯威!”發表完聲明,王欣不忘回首吩咐心腹親兵一句,其言之淡定,其態之雍容,盡展一副大義凜然、慷慨就義的風姿,直令許多心生降意的中軍兵卒羞愧不已。但就此感人肺腑的場景中,沒人注意的是,恰值說話片刻,王欣已經隱晦的對身邊幾名親兵使了特別的眼色。
“諾!”兩名王氏親兵立刻抱拳領命,繼而昂首步向戰鼓,并很自然的一左一右繞過了站于前路的宋灤。然而,不待面露欣慰的宋灤收斂笑容,異變突生!
不知何時,劉大手中多了一把匕首,他猝然轉身,揮動匕首直刺宋灤,其勢快如閃電,帶著一股惡風,直奔脖頸而去。身為準一流武者,宋灤盡管毫無準備,仍是聽風辨器,刻不容發間閃過要害,僅是肩頭挨了一記劈斫。
“噗!”但是,宋灤未及反擊,突然面色一僵,緩緩低頭下看,跟著狂噴出一口鮮血,身體更被劉大隨后的一腳踢翻在地,而在他的左胸,赫然冒出了一截帶血的弩矢。
原來,借著劉大攻擊的遮掩,曹四無聲無息的發出一根袖弩,直中宋灤后心。這二人同為王氏死士,如此的暗算伎倆早已諳熟,又豈是剛烈火爆的宋灤所能提防?
變故來得太快太突兀,全場啞然。頃刻之后,兩名忠于宋灤的親兵醒悟過來,就欲拔刀報仇。可惜王欣的親兵早有準備,在二人出刀之前,便搶先出手,刀劍揮舞伴著血花飛濺,將二人當場格殺。旗艦上的其余官兵則神情復雜,各懷心思,卻是再也未有動作。
“你一寒門賤命,死則死矣,莫要拉上大伙陪葬!今日便借你性命,為我等換得一條生路!”王欣笑吟吟的踱近宋灤,口中話語卻是陰毒無比。
仰躺于甲板,宋灤雙目怒瞪,右手勉力抬指王欣,口中兀自罵道:“你…小人…你…不得好…哇…”又是一口鮮血噴出,宋灤一陣抽搐,頭一歪,暈死了過去。
見此,王欣沖曹四使個眼色,微點了一下頭。看意思竟是要取下宋灤頭顱,至于是挾私報復,或是斬草除根,抑或為了搏得生路,就不得而知了。曹四抽刀上前,直斬宋灤首級,寒光閃處,卻聽一聲尖嘯,繼而噗的一聲,鮮血飆飛!
“鐺啷!”眾人定眼看去,宋灤并未身首分離,反是曹四的鋼刀業已跌落甲板,而他的肩膀則插著一根利箭,箭尾猶在顫動不停。
“此乃忠烈之士,理當全尸厚葬!”一個清朗的聲音隨之傳來,正來自遠處鯊魚一號上的紀澤。他此舉不止為了收買降卒人心,也不止因為鄙夷王欣等人的齷齪無恥,更因佩服宋灤的忠義剛烈。哪怕是處于對立面,他也不愿宋灤死得太過凄慘。
旗艦有了這等變故,晉軍人心徹底渙散,余艦官兵再也沒了斗志,不待旗艦示意便紛紛咒罵著豎起了杏黃旗。待到旗艦最后一個宣告投降,此戰終以一種令人反胃的方式結束。就此,安海營半憑智謀半憑運道,對官軍完成了一次不敢想象的漂亮逆襲,再次重創徐州水師!
伴著難掩的興奮,郭謙立刻調遣童飛與夏爽各率本曲軍卒,驅乘兩艘斗艦與十余艨艟游艇,前往邗溝河口“接待”中軍的兩艘后續斗艦,以擴大戰果。同時,啟明島戰場也開始了羈押降卒、護傷救溺、清理繳獲等等事宜。
清理戰場這點小事,紀澤自不會與郭謙搶活。他率先趕到入淮艦隊的艨艟,慰問一干軍官兵卒。出于對自身指揮失誤的歉疚,他還專門用姜片弄紅了眼睛,擠出了眼淚,倒也收到良好反響。只是聽說了田原等人的撞船事跡后,他真的從里向外紅了眼,更是親自為奄奄一息的田原抬著擔架,護送著一干重傷員進入了樓船旗艦。
鯊魚一號一層,業已常設了野戰醫護營,一間以白色為主基調的艙室里,飄散著淡淡的酒精味,這里正是十間隨船病房之一。盡管只是緊急改裝布置,有紀銘的苛刻要求和女衛姑娘的細心維護,野戰醫護營的病房仍是素凈整潔、一塵不染。
一張緊固與艙板的木床前,身著白大褂的紀銘與另幾名醫師、女衛一臉緊張的盯著紋絲不動的田原,不時還用懷疑的目光瞟一眼剛剛停手的紀澤。畢竟,這位自詡萬金油的會長,剛在別人手上重復扎了三個血孔,這會正在禍害第四個。
終于,紀澤大功告成,一旁的紀銘長舒口氣,分明比紀澤還要緊張。旋即,他喋喋抱怨道:“早知你水平如此之低,老夫便自己上手了,拜托你日后不要這般逞能啦!”
“大兄,做人要厚道!若非適才你那么緊張,在床前足足踱了二十多圈,眼見田原都不行了,我會被迫出手嗎?”紀澤白眼一翻,立馬回敬道,“虧你自稱岐黃圣手,扎個針都那么抖抖嗦嗦,還好意思說我?”
紀銘一蹦三尺高,立馬駁斥道:“瞎說,這是第一次人體輸血,我是擔心有所不妥,考慮清楚而已,哪有抖抖嗦嗦?”
嘴角一撇,紀澤懶得爭辯,淡淡道:“得,大兄是醫者父母心,成了吧。病房需要安靜,咱們還是看效果吧。”
病床上,田原靜靜的躺著,他面色蒼白、氣息微弱,全身被紗布裹成粽子。在他鮮血淋漓的左手背上,扎有一根絕不算細的金屬針頭,其后端則通過皮管接到一個高懸的皮囊。若是后世人見到,一定會驚呼這是哪里來的輸液器具,居然如此粗制濫造。沒錯,此刻田原正在接受輸血,這一時空的第一例輸血,而操作者則是二把刀紀澤。
醫療落后的冷兵器時代,戰場傷員的死亡除了因為傷口感染,還多因為大量失血,紀澤自會嘗試輸血來挽救性命。具體研究當然交給了紀銘這一免費且狂熱的岐黃圣手,由其歷經試驗,尋得合適材料做出了上述簡陋器具。為了確認器具的有效性,紀銘還用高溫消毒的器具對數只牛羊進行過抽血回輸的活體試驗,最近才最終告以定型。
英雄游艇二十人,除了兩名落水者輕傷,還活著的僅剩田原和另外兩人,其中田原傷勢最重。他雖無致命傷,卻因失血過多而生命垂危,若非身體強壯,恐怕都挺不到射陽湖。盡管人體輸血尚未試驗過,但死馬當活馬醫,紀澤也只好讓田原這個英雄典型來做實驗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一刻鐘,兩刻鐘,突然,紀銘壓抑著驚喜低聲道:“他嘴巴動了一下!嗯…臉色好像也不那么白了。”
言說間,紀銘閃電般伸手把住田原的手腕,稍頃之后,紀銘面泛潮紅,雙目放光,一臉激動道:“脈搏變強,穩定有力,看來這條命撿回來了。這輸血之法果然有效啊!”
病房里頓時一片喜氣。在眾人敬佩的目光中,紀某人恢復了慣常的云淡風輕,他輕描淡寫道:“有我出馬,自是不會有錯,諸位還是盡快為其余失血過重者輸血吧,定要做好血型比對。”
面雖淡定,紀澤心里可謂一塊大石落地,更是隱帶顧盼自雄。輸血惠及的可不光是田原這個英雄典型,也不光是血旗諸卒,日后還將救活無數性命,他紀某人可算功德無量啦...
十余名重傷員接受輸血之后,正巡視病房的紀澤遇上了匆匆前來的上官仁。只見其一臉古怪,上前便道:“會長,戰場那邊傳來消息,那個宋灤居然還有一口氣,你看?”
紀澤一愣,這宋灤的命還真夠硬的,繼而響起之前郭謙對宋灤的介紹,他心中一喜。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宋灤能憑借寒門出身成為外軍的一軍司馬,才能自不必說,紀澤更欣賞他敢于死戰的勇氣,這樣的人若能收入麾下,不光對缺乏水戰人才的安海水軍大有裨益,還將有助于己方消化此戰俘虜。
“快將他抬來病房!”心念電轉之后,紀澤忙吩咐道,可踱了兩步,見上官仁沒動,他疑惑道,“還有何事?”
這下,上官仁像吃了蒼蠅般,一臉不爽的回道:“還有,王欣那個賤人吵鬧不休,說他來自瑯琊王氏,要求優待,要求見你!”
作為追軍主將之一,王欣的身份紀澤已從郭謙口中得知,對于這種貪生怕死且背后捅刀的貨,紀澤是極為不齒的。只是,涉及瑯琊王氏,他就不得不謹慎了。況且,作為勢力首領,對待王欣這種陣前反正的人,哪怕其人再是卑劣,也當保其性命,否則日后誰還愿意投降呢?
念頭轉了幾轉,紀澤只得吩咐道:“傳令下去,將那賤人單獨關押于客艙,禮待于他,稍后便放了吧。”
不久,宋灤被人抬到病房。他也算運氣,因為他閃避劉大的緣故,曹四的弩矢卻是錯過他心房半寸,之前他的假死倒更多是因為急火攻心。盡管如此,待他胸口那根帶有鉤刺的弩矢被人拔出,大量失血的他已是氣若游絲,臉上甚至隱帶青灰之色。這也難怪,一天里又吐血又流血,加上急火攻心和上下顛簸,準一流高手也罩不住啊。
看架勢,或許只有輸血可能撈回宋灤一命了。可是,當紀澤提出為宋灤輸血的時候,他遭到周圍人的無聲抗議,畢竟先前可有不少兄弟被宋灤率領的追兵殺死殺傷,誰愿意用自己的寶貴鮮血來救這樣的人呢?
“若是尋不到志愿獻血之人,那就我來試試血型吧。”面對一眾軍卒女衛的沉默,無奈之下,紀澤只得憤然道。蒼天可鑒,紀某人這只是做做樣子,想讓屬下知道領導很焦急、上級很不滿,可沒真想獻血啊!
但是,不知是西晉人太實誠,還是眾人被紀某人的裝樣給愣住了,對他的表態竟是默不作聲。紀銘更是不怕事大的吵吵道:“好,果有擔當,老夫親自為你驗血!”
話畢,紀銘很熱心的準備起了輸血器具,而驗血結果更令紀某人直欲痛哭,因為他與宋灤恰好同一血型。話說出去了,姿態做足了,血型也對上了,還有紀銘一邊擠兌,紀某人只好打碎牙齒和血吞。
“裝樣被雷劈啊!宋灤若是康復卻不投效,小爺我一定剁剁剁...”一邊叨叨著,紀某人一邊不情不愿的看著殷紅的血液流滿那足有半升的皮囊,終是怒喝道,“上官文淵!給我準備二斤牛肉,五個雞蛋,馬上!我要補補...不,是五斤牛肉,十個雞蛋...”
指揮艙里,一臉郁悶的紀澤總算面色好轉,不光因為輸血后的宋灤病情穩定,還因他收到了邗溝南口送來的鷹訊。前往南口的童飛、夏爽分艦隊,非但順利攔截捕獲了跟在宋灤追兵之后,幾無戰兵隨船的兩艘斗艦,還在之前堵截捕獲了兩艘右軍艨艟逃艦,令得戰果更豐。
原來,右軍兩艘艨艟逃離戰場之后,進入邗溝意欲返回博支湖投奔組織。結果卻遇上了安海游艇與橫于河心的沉船。沉船本為安海一方阻擋敗兵泄露消息而設,不想卻好死不死的擋住了右軍艨艟的逃路,令他們被前來的童飛艦隊兜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