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的小憩并不安寧。
窗外依舊是風暴過后的大雨,這原本是最適合睡覺的天氣,可甄意這幾天的睡眠都如同臺風海面上的小舟,深深淺淺地顛簸,無止無休。
那個糾纏不休的聲音又出現了:
“甄意,從此你會過得很幸福,開了工作室,打造了你自己的大律師品牌;和你最愛的男人結了婚,每天晚上在他給的溫暖中入睡;不過……
有一天,我先醒過來,那個男人還摟著你,熟睡著,毫無防備,于是我拿起刀,刺進他的心臟,你說,你的心會不會跟著他一起停跳?”
甄意猛地睜開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里一片冷寂,卻又在瞬間化作了溫柔的安靜。
床單潔白,光線昏暗。
言格側躺在她身旁,呼吸淺淺,睡顏安詳,一只手覆在她的小拳頭上,一只搭在她的尾骨邊。他幾天沒有好好睡覺,是累了。
甄意照例是趴著的,一瞬不眨地看著他。
深色的窗簾遮著,外邊的風雨聲朦朧而不清晰。半明半暗的天光里,他安然闔著眼,男人的柔弱和清潤在他熟睡的臉上展露無遺。
他是多愛她,多信她,才會把心口的位置對著她。
他對她,毫無防備。
她心里暖得發酸,想起甄心的話,又微微苦澀,腦袋挪過去一點,聽見他胸膛均勻而有力的心跳聲,這才安穩。
大風大雨的天氣里,同蓋一張被子,縮在他懷里取暖,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就這樣乖乖地趴一天,不吵吵也不亂動。
腦袋放空之時,卻感覺他的手指隔著病號服,在她尾骨底端來回撫摸起來,惹得背脊一陣顫栗。
她倏然仰起頭,見他已經醒了,正望著她。
那漂亮的眼睛底下還有淺淺的黑眼圈,眸光卻清雋醒然,嗓音帶著剛醒的繾綣,問:“怎么就醒了?”手腕從被子里抬出來,“才睡了不到10分鐘。”
“好像傷口有點兒癢癢么。”她也剛醒還溫柔,聲音有點兒嬌憨軟萌,往他身邊拱了拱,一副小猴子求同伴撓癢癢的姿態。
“是嗎。”他手指鉆進她上衣里,隔著繃帶撫摸輕蹭,“哪里?”
“往上……左邊一點……嗚……嗚……”她軟趴趴地閉上眼睛,在他手指的輕撫下,肌膚上陣陣發麻顫栗,覺得渾身都愜意舒爽起來。
言格給她撓撓完,整理好衣服,看她這幾天精神恢復得不錯了,長日蒼白的臉上也終于有了血色。
隔了半會兒,他漫不經意地問:“做夢了嗎?”
甄意心里頓時一個咯噔,果然什么都是躲不過他的眼睛的,好在她早有準備。
“對啊,做了個嚇死人的夢,夢見我一張口吃東西,上邊的牙齒就全掉光了。”她特配合地張開嘴巴做演示,手指在柔軟的嘴唇上戳啊戳。
“夢見牙齒掉了。”他定定的,重復她的話。
她一口咬定,言之鑿鑿:“就是啊。不過夢都是反的,我上邊的牙齒才不會掉光呢。你說是吧?”
“嗯。是反的。”他覷她一眼,淡淡地贊同,“所以你下邊的牙齒會掉光。”
甄意愣愣一秒,一瞬間像是回到了一開始的精神病院里,那時的言醫生好冷。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突然這樣子萌賤,你弟弟知道嘛?”“哈哈,言格你好冷哦,一點兒都不好笑。哈哈。”
話這么說,可她趴在床上笑個不停,身子不方便,咯咯咯地笑著,動靜極大,整個人都在噠噠地起伏,帶動著一張床都在抖。
這丫頭連生病都是歡騰的。
言格:“……”
她笑得臉都紅了,整個兒開心歡樂起來,一邊臉歪在枕頭上,長發凌亂,又嘰嘰咕咕地哼起了自譜的調子。
他覺得有些事情真是解釋不清,無厘頭又不可思議。
怎么會只要有她在身邊,他的心便安穩;分明是喜靜的性子,卻能容忍她一切不著調的行為。不,不是容忍,是只有看著她肆無忌憚地鬧騰,他才知何為開心的滋味。
就像此刻,陪她午睡,被她的小動靜弄醒,看她笑得床都在抖,他卻覺得愜意恬淡,這樣的時光,過一輩子也愿意。
拿什么,都不舍得換。
他靜然看了半晌,抬手去捋她笑得垂落臉頰的碎發,捏在指尖又覺得異常柔軟,手指忍不住纏繞起她的發絲玩,她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看著他玩。
一個靜如止水,一個興致勃勃。
一室的靜謐里,她的長發在他指尖繞了數分鐘。
兩人竟也不覺得無聊,反倒安寧而心有靈犀得很。
甄意靜靜地凝望他半刻,終究是開口了:“言格……”
“嗯?”
“淮生說,甄心才是主人格,說我是衍生的;還說甄心,也就是我,是這一切的幕后boss。”
他的手指頓了一下,抬眸看她:“你信嗎?”
“我不知道,所以問你啊。”她目光灼灼,很認真。
他垂下眸:“我認為,這是他想故意刺激你而說的謊話。”
“哦,我也希望是這樣。”她輕輕地說,低下了頭,“但我總是擔心甄心哪天又會跑出來。”
言格松開了她的頭發,嗓音清潤:
“甄意,相信你自己。在上次那樣絕望慘痛的境遇里,你都戰勝了她,我想,以后不會再有比這次更難的坎。等你身體康復了,我會開始給你治療,一直陪著你。”
她望住他深邃清黑的眉眼,恍惚間好似沉淪,心底便又是一派安詳寧和。
不知為何,他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對她總是有撫慰心靈的力量。每每讓迷茫中的她找回信心和堅定的方向。
她鼓了鼓腮幫子:“可有時又有點兒難過啊。以前我一直以為,每當我無助的時候,都是她在關鍵時刻拯救我。現在才發現,過去一直陪著我的姐姐卻是這個樣子,想傷害你,想讓我死。我真是恨她,可雖然恨,又覺得她像是被囚禁在永無天日的黑暗里,好凄慘。還不如……”
她不做聲了,此刻她算是理解了淮生的心情:還不如死去。
“甄意,我卻認為不是甄心在拯救你,而是你在拯救她。”言格握著她的肩膀,認真道,“是你的堅強和堅守,遏制住了她的黑暗,沒有讓她墮入邪惡。”
“可是……”甄意輕輕蹙眉,“淮如死的時候,還有楊姿死的時候,那些具體的事情我都不記太清了。其實是甄心出現了吧,不然警方怎么會把我列入頭號嫌疑人?”
“這些事你不用管。我會請律師幫你處理,你只要好好養傷就好。”想起檢方的那些指控,言格的心里籠罩了一層極淡的陰霾。
甄意還想說什么,看見他不經意深沉下去的眼眸,便作罷了。
言格把她往自己胸口攏了攏,在她耳邊輕聲道:“再睡一會兒吧。”
他話音才落,她便覺得乏了,眼皮沉沉的,閉了幾下,便窩在他懷里睡著了。
這一次,再也無夢。
午睡起來,甄意得知司瑰就在這家醫院,便要去看她。
言格坐進輪椅,又幫扶著把她放進輪椅,她有只手受了傷,無法使力。
言格也不叫護士幫忙,手推著自己的輪椅先往前滾半米,又一手扶著墻支撐力度,一手把后邊的甄意拉上來。
如此往復,到了門邊。
他開了門,出到門外,又扶著門廊,轉身朝甄意伸手。
甄意乖乖等在后邊,見他回身,立刻歡喜地把手遞過去;他稍一用力,她便朝他滑去,輪椅磕在一處,像是要撞去他心上。
“怎么?”他見她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嘿嘿,像小孩子,好好玩哦。”她一咧嘴,開心地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覺得我們兩個一起坐在輪椅里,好可愛。
你往前走一步,又回頭拉我,就像一只小狗走幾步要回頭叼肉肉一樣。”
言格:“……”
才出門外,便見言栩和安瑤來了,是來看望他們倆的。
甄意許久沒見到言栩了,依舊主動給他打招呼:“嗨,言栩!”
言栩這次只反應了5秒,木木地回答:“嗨,甄意。”
“言栩,聽說你和言格打配合讓淮生上當,你好厲害啊。”
“……啊?”他疑惑的樣子。
“嗯?不是說你和言格在警局里,故意在淮生面前表演了一段對話引他上當么?而且后來你一直在演言格啊。”
“……哦。”言栩后知后覺地點點頭。
甄意毫不吝嗇地表揚:“聽說,去清江大橋的那個分隊的警察和特警都沒有看出你有什么不對哦。哈哈,一個人和一幫警察在一起,你居然沒緊張。而且演戲那么好,應該是奧斯卡影帝。”
奧斯卡影帝?
言栩蹙了眉,悶悶地搖搖頭:“我不是。”
“你不要謙虛啦。”
“真的不是。”言栩認真道,“我只有兩句臺詞。”
甄意:“……”
呃,好吧……難怪沒露餡。
隔司瑰的病房還有一段距離,安瑤推著甄意過去。到了門口,言格說不進去了。安瑤送甄意進去后,留她一個人單獨陪司瑰。
司瑰已經做完手術,脫離危險期,轉入了普通獨立病房,可她一直沒有醒。醫生們也束手無策,說只能等待天意。
甄意坐在床邊,輕輕握住司瑰的手,發覺她異常的消瘦而冰涼。
抬頭看,她的人也是。臉龐看上去像瘦了整整一圈,叫她心疼。
床上的人臉色蒼白,靜得像是死了,只有呼吸面罩上濕潤又干燥往復交替的蒸汽。
司瑰被抓去后的事情,在場的甄意已記不太清,那時她痛得心力交瘁,根本無心顧及任何人,只記得淮生把她拖到樓邊時,司瑰爬上去抱住她的腿,仿佛用盡最后的力氣,死不松手,說:
“甄意,你不要放棄,一定要堅持住啊。”
也記得她含淚的眼睛望著天空,凄凄地說:“原來,殉職是這種感覺。……可媽媽該怎么辦?”
此刻,甄意眼中含滿了淚,用力握住她無力的手,哽咽起來:“阿司,你也不要放棄,一定要堅持住啊。”
安靜的病房里沒有回應,只有雨打玻璃,噼里啪啦的聲響。風吹進來,有些冷。
甄意哆嗦了一下,抬起頭,意外發現窗簾鼓鼓的,在風中浮動,陰影重疊,乍一看有點兒像藏了人。
她瞬間警惕起來,單手握住輪椅,準備叫人,不想一股猛烈的風沖進來,掀起米黃色的簾子,嘩啦啦地響。
什么也沒有,只是窗戶開了一條縫,外邊是豆大的雨點。
甄意松了一口氣,暗想自己被綁架一次后,神經過敏了。她一只手費力地把輪椅推過去,拉開窗簾,雨水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要把世界都濕潤。
她把窗戶拉緊,鎖好,又和司瑰說了幾句話,出了病房。
一開門,安瑤便立刻上前來接她。言栩盯著地板上的紋路出神,又不知在想什么了。
甄意四處看看:“言格呢?”
安瑤抿唇笑:“剛才家里有人來,是好事。”
“好事?”
“言格說,是他們送訂婚禮的方案過來了。”
“訂婚禮?”甄意的心咚咚的。
“雖然不到一年就要婚禮了,但是訂婚禮也是不能少的啊。這些也都要籌備。可你最近受了傷,我想,言格應該是擔心你太累,所以就沒想讓你費心吧。”
“這種事我怎么能不參與?”甄意問,“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先回病房了。”
安瑤推著歡欣雀躍的甄意過去,剛靠進房門,就聽見里邊有一個陌生男人沉沉的聲音:
“甄小姐的情況很麻煩,如果走正常渠道,她作為頭號嫌疑人,證據確鑿,上法庭是無疑的了。”
律師?
安瑤一愣,剛才來的分明是家里人啊,而且言格說的的確是訂婚禮方案。她反應極快,轉身就要把甄意推走,但甄意的手緊緊握住了輪子,止住了安瑤。
門內的人還在對話:“但請您放心,我們會請最專業的大律師組成金牌律師團,為她打官司。”
沉默幾秒后,言格道:
“除了一定要贏之外,我還有另外一個要求。”
“您說。”
“她不會出庭作證。”言格的聲音堅定而冷漠,帶著絲毫不讓步的氣勢。
“這……”另一人猶疑了一下,最終道,“我們會盡力……”隔了半秒的安靜后,又換了語氣,
“我們保證。”
甄意心里又酸又暖。
她知道他是心疼她,不愿看她坐在被告席上被人質問被人揭傷疤,也不愿讓所有的人看熱鬧,對她指指點點,說那個名律師原來是個精神病,還是最嚇人的人格分裂癥患者。一面光明,一面黑暗,涉嫌殺人了呢。
她抬起手,輕輕叩了叩門,三下。
門內頓時靜謐下來。
甄意抬頭看了安瑤一眼,后者會意,擰開門,把她推進去。
一名西裝筆挺的律師垂著頭立在一旁,言格則坐在輪椅里,即使這樣,也氣宇軒昂。
甄意看了一眼那個律師,還有安瑤,說:“謝謝了。”
兩人便出去,帶上了門。
言格黑眸清湛,一瞬不眨地凝視著她,不言語,也不解釋。
甄意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臂;
他接住她柔軟滑膩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帶,兩把輪椅便滑動著,輕碰到一起。
她開心地笑了:“好好玩。”
言格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她摸摸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畫圈圈:
“言格~~~”她的聲音異常的柔軟嬌俏,是在撒嬌。
“嗯?”
“我想上庭。”她滿心期盼,盈盈看住他。
他垂了一下眼眸,反握住她的手,等她繼續。
“我想上庭,想自己做辯護人,還想搞清楚這兩件死亡案的真相。不管是不是甄心,我都想弄清楚。不然,心里似乎一直不會放下。”她說著,還很顧慮他的好心,又乖巧道,
“至于你請的律師,讓他們給我做律師團好不好,有他們的協助和幫忙,一定會穩操勝券。”
言格不言語,仍舊只是靜靜凝望著她。
可只是那樣一個安靜的眼神,甄意看到了欣賞,卻也看到了心疼。
“不用擔心我啦。我很想光明正大地把這件事情做一個了結,即使站在公眾面前,我也要昂頭挺胸,問心無愧。你,愿意給我這個機會嗎?”
她歪著頭,燦爛地笑了,
又軟糯糯地搖搖他的手,“好不好啦~~~”
她還要說什么,他伸手過來,捧住了她的臉頰,她一瞬間便詞窮了,鬼使神差般只能定定地望住他。
言格眸光深深,拇指緩緩在她臉頰上摩挲,所有的憐惜與不舍全封存進了心底,眼中只有淡然的支持與信任,回應了一個字:
“好。”
甄意,你想要自由,我便給你自由。
昨天熬夜看了兩場深得我心的球賽,97章只寫了半章。
其實這篇文本來只剩3章了,chapter 97,98,99。準備一口氣3天更完的。但,不寫文不要緊,不看球賽是會要命的。所以,要不……最后幾章,我慢慢寫吧……
噠噠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