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云站在原地看著柳寒衣走遠,自己卻沒有照他方才所說的那樣,要回龔家去,而是循著來時的路折返。
他撐著傘走到江汀畫舫停靠的堤岸,也沒有要上船的意思,只是在堤岸邊佇立了一會兒。
遠近是一片湖光山色,絢爛的日光灑在湖面,折射出奪目的點點碎光,重云一身天青色的長袍,也在這華麗光彩中,沾染了一絲金色之氣。
他面容秀雅,眉梢眼角總是含著半分溫柔的笑意,目光澄澈見底,像個被寵大的嬌氣的小少爺,事實上也正是如此。但當他將面上的情緒悉數收斂時,幽深如墨的眼睛與沉靜的面容會給人一種端莊的感覺,這與段塵所給人莊嚴肅穆的感受不同,這種感覺并不深刻,但會在某一瞬間另周圍的人也不自覺安靜下來。
他并沒有等太久,便見段塵從畫舫里出來,重云冷眼看著他,雖蒙著眼睛,腳步卻不急不緩,如履平地,不知怎的,他原本有些躁動的心緒也跟著平緩下來。
段塵走下踏板,似是知曉他并未離去,徐徐朝重云走來,在他身邊停住。
兩人面對面,重云盯著段塵冰冷的面容,不出聲。段塵似乎有些不解,他側了側頭,問道:“怎么還沒走?”
“在等你。”重云答。他發覺,縱使這么多年不見,兩人在對話時仍舊是熟稔的,他們彼此容貌一如當初,好像這匆匆歲月并未在他們之間劃下深刻的痕跡,甚至……他們好像并沒有分離十多年。
段塵聞言,冰冷的神色有了半分動容,卻不明顯,他對著重云的臉,隔著一層繃帶似乎在審視他,一開口時的語氣卻不自覺軟了兩分:“何事?”
重云定了定心神,不敢看他的眼,他垂眸沉聲道:“大師可還記得你現在這條命是我給的,現在我要挾恩圖報,大師可愿意?”
話落段塵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冷下來,他緊緊地捏著手里的念珠,半晌才松開:“你不用故意這樣跟我說話。”
重云心下一驚,抬眼便看見段塵舉手將覆在眼睛上的繃帶取下來,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正盯著自己,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日光落在眼底,倒映出一層明亮溫柔的光。
重云曾無數次幻想過這雙眼睛看著自己時會是怎樣的情形,卻都不如眼前這般給他一種無言的震撼,這種震撼甚至稱得上是溫柔的,似無邊天際下,微風拂過荷塘,十里紅蓮競相綻放。
重云怔怔地看著這雙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誰也不知道一直蒙眼示人的無相寺掌事其實并未失明,誰也不知道這雙眼睛曾經是屬于另一個人的,現在這個人正站在段塵的面前。
段塵黑眸沉沉看著重云,冷聲道:“這雙眼睛,這條命,你若需要,拿去便是。你需要我幫忙,不用說那些傷人的話,我也會幫。”
重云眨了眨眼睛,秀雅的臉上有些微發白,他咬了咬牙,說不上是兇狠還是賭氣:“好,那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
重云回到龔府,還未扣門,大門便被人打開,管家和秦嵐湘的貼身丫鬟帶著一群人將重云圍住,管家半是恭敬半是威脅地向重云行了個禮:“重公子,夫人有請。”
該來的總是躲不過。重云無奈地點了點頭,隨他們一道進去。
他被帶到龔家的大堂,此時的龔家已是一片烏云慘淡,放著龔悅柏尸首的棺材正橫在大堂中央,龔夫人坐在高位上,眉間除了哀愁便是比前一日更加深重的戾氣,她看見重云走進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僅剩的一絲理智讓她沒有做出更出格的舉動來。
其余的龔家少爺小姐都依次坐在下位,除了龔如雪都是不咸不淡地瞧了重云一眼,沒有因為龔悅柏的死而難過,也沒有因為重云這個疑似兇手而憤恨。
重云朝秦嵐湘行了個禮,目光絲毫沒有往那棺材上飄去半分:“夫人有事找我?”
“重公子,你是我龔家的貴客,本來我不愿意因為家事叨擾你,只是今日府里出的事非比尋常,又是發生在你的住處,于情于理我也應該讓你知曉。”
看得出秦嵐湘對于在重華宴前這個節骨眼上出現的意外十分介懷,就連說話也是各種避諱,龔家大少爺意外身死的消息從她嘴里說出來,倒像是個尋常的小事了。
“這是自然。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竟惹得貴府如此興師動眾?”重云挑眉裝傻,他有些不明白這種把面子看得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是什么心態,但他識趣地沒有多嘴,眼神不經意地去看了一眼安靜坐在一旁的龔如雪,只見他眉頭微鎖,臉色有些難看。
秦嵐湘眼皮一跳,擰著眉問道:“我聽下人們說清早的時候,大少爺去楓鷺齋尋你了,還發生了一點齟齬?”
重云點了點頭:“是的,龔大少爺聽說我是阿雪的朋友,便吵著要來見見我,我那時剛起,丫鬟還沒來得及通報,大少爺便闖進來了。阿雪覺得此舉有些失禮,說了兩句,就惹得大少爺頗為不快了。”
重云將早上的事三言兩語說清,倒也沒有添油加醋,只是將爭執的內容一筆帶過了。
秦嵐湘聽了他的話直皺眉,想來也是知道龔悅柏平日里的所作所為,因此對重云的話便信了三分。
秦嵐湘沉默了一會兒,還沒等再開口,一旁坐著的龔家二小姐龔悅梅就皮笑肉不笑道:“二娘,你瞧你問的這些有的沒的,不是給人找機會開脫嗎?難道二娘你相信面前這位來路不明的人跟大哥的死沒有關系?你瞧瞧他剛才的樣子,大哥的尸體還在一旁放著呢,他倒是跟沒看見似的,二娘都問的這么明顯了,還裝模作樣地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怎么,真覺得自己無辜?”
重云沒把這夾槍帶棒的話放在心上,龔如雪卻有些不忿:“二姐,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重云是客人,你怎么能這樣說。”
“你說我什么意思?”龔悅梅的眼神飛刀似的朝龔如雪刮去,輕蔑地一笑,“龔如雪,要不是你從外面帶些不三不四的人回來,大哥又怎么會發生意外?大哥現在尸骨未寒呢,你倒先操心起外人的事來了!”
“你……”
坐在龔悅梅身邊的龔家六小姐龔悅霏扯了扯龔悅梅的衣袖,低聲道:“二姐,你別這樣……”
“都給我閉嘴!”秦嵐湘厲聲打斷這場爭執,連著喘了幾口氣才壓下心中的怒火,但因為龔悅梅的插嘴,秦嵐湘也不再像剛才那樣說話遮遮掩掩了。
她沉聲問重云:“重公子,悅柏今早上在你的居處被殺害的事你可清楚?”
重云如實說道:“來時已經聽說大少爺遇害的事。”
“那你剛才為什么又要裝作不知道呢?就連我問你時,你也沒有提這件事?”
重云哭笑不得,但又小心謹慎地尋了個措辭:“夫人,回避危險是人的本能,我來時只知道龔大少爺被人殺害,還是阿雪派人通知的,但我并不知道大少爺是死在我的居處,直到剛才夫人提起我才知曉,下意識地便想要為自己洗脫嫌疑,我不認為這樣做有什么不對,反之如果說出來能讓我少一點嫌疑,我自然會說。”
龔悅梅冷笑:“誰知道是不是你心里有鬼才有所隱瞞呢。”
一直沉默著的龔家三少爺龔悅霖突然開口問道:“重公子,可否將你的貼身武器給我們看一下,我想拿來對比一下傷口。不管怎么說,大哥是死在你的住處,重公子也想要快點擺脫這嫌疑吧。”
這話問得沒有任何問題,但卻藏著一個陷阱,這個陷阱讓重云只能在眾目睽睽下將自己的武器拿出來。
修真界修士大多使劍,但劍與劍之間還是有很多差別的,不同的劍在人身上造成的傷口是不同的,更不用說是不同的武器。重云如果不是知道龔悅柏是死在刀下,此時聽完龔悅霖的話,大概在心里已經默認龔悅柏在外人眼里是死在劍下了,那么他為了避免增加嫌疑便不會再拿劍出來,而待他將自己的武器拿出來,一對比傷口他便能立刻被定罪了。
重云深深看了龔悅霖一眼,暗嘆龔悅霖的心思可真是縝密,這樣一來他確實不得不拿除了劍以外的其他武器出來,但重云的貼身武器只有血月刀,而這也剛好達到了那個殺人者要嫁禍于他的目的。
一旁坐著的龔如雪似乎想說些什么,但被其他人盯著,也有些愛莫能助。他沖重云搖了搖頭,重云故作不解地眨了眨眼。
重云如實說道:“原來龔大少爺是被劍所殺,那我確實與這件事無關了。我不使劍。”
他說些,手腕一動,手腕上配戴著的骨鏈便化作一把彎刀出現在他的手中。
眾人看見那把玄色彎刀,皆是無聲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秦嵐湘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她用力握緊扶手才抑制住這種發抖,但仍覺得后背陣陣發涼,那涼意從后背鉆進心里,帶起一股灼熱的溫度,燒得她有些難耐,燒得她眼睛都忍不住紅了起來。
“好啊!好得很!”秦嵐湘咬牙切齒,“重云,我龔家以貴客之禮待你,你就是這樣對我們的?悅柏與你有何冤仇,你要這樣害他?!”
龔家幾個少爺小姐何時見過這副模樣的秦嵐湘,當即是心下一驚,除了龔如雪都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看著重云。
龔如雪想也不想就站起身為重云求情:“二娘,這其中肯定有誤會!重云今早一直與我一起,從未有離開片刻……”
他說到這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臉色倏地一白,話語有一瞬間的停滯,而后又接著道,“何況他與大哥根本不認識,完全沒有理由也沒有時機來做這件事,希望二娘明察!”
龔悅梅幽幽笑道:“二娘你瞧瞧阿雪這說的是什么話?我龔家世代弟子都使劍,大哥卻死于刀下,再說,大哥的修為可不低,若是龔家的人所做的,一個不善用刀的人如何能輕易就將大哥的頭顱一刀便砍下?現在大哥不幸身亡,阿雪不幫著家里倒幫著一個外人說話,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呢?”
重云臉上沒有片刻慌亂,好似這場風波的中心并不是他。他眼睛一瞥,看見龔如雪被冷汗打濕的鬢發和那比往常更蒼白的臉色,心里輕嘆了一口氣,才道:“夫人,這件事確實存在誤會,我可以解釋清楚,至于兇手的身份,我心中也有了一個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