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梢頭, 群鳥飛過天際,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鳴,重云與段塵一起, 同重胥等人一道進入結(jié)界。
群山環(huán)抱, 三危山巍峨的山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穿過寬闊的校場, 入目所及是一片成排的古式建筑, 飛檐鉤角,雕梁畫棟,卻與大陸上其他地方的建筑風(fēng)格有些不同。
重云走在段塵的身側(cè), 為他當(dāng)了一回咨客:“這邊是族人的居所,你看前邊那個小亭子, 那是觀音井, 整個青鳥族人喝的水都取自那里。”
“觀音井?”段塵側(cè)身看了他一眼, 眼里有些疑惑,“為何叫這個名字?”
“因為傳說很久以前的三危山上是沒有水的, 后來觀音路過此地,降下甘露,又指導(dǎo)先輩們挖井取水,這才讓青鳥族得以延續(xù)下來,故命名觀音井。”
段塵頷首, 表示明白了。
一行人來到族長的居處, 重胥派人給段塵沏了茶, 沉著臉對段塵說道:“忘塵公子在此稍待片刻, 重云外出幾年未歸, 我先帶他去見見幾位長老,稍后便回來。”
這樣的待客之道著實是不太禮貌的, 但青鳥族常年不跟外界打交道,并不在意這些瑣碎之禮,說話便直來直去,所幸段塵對此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太過的不滿,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您請便。”
“我等怠慢了,還請多擔(dān)待。”重胥撂下話,便領(lǐng)著重云往后堂走去。
重云倒是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特別的情緒來,好像僅僅是在應(yīng)重胥的要求,并不做其它意見,只是在轉(zhuǎn)過身的那一瞬間,他對段塵投來了幾分無奈的表情。
重云隨重胥一道,穿過后院來到祠堂,祠堂里神龕前擺放著早已逝去的青鳥族前輩的排位,長明燈的燭火在幽暗的房間里跳躍著晦暗的光,重胥在一塊蒲團上跪下,恭敬地上了柱香后,才起身,一直在段塵面前抻著的表情終于沉下來。
他鐵青著臉,低吼道:“跪下!”
重云聽話地跪在地上的蒲團上,他挺著腰,纖細的脖子連同后背繃成一條堅|挺的直線,重胥僅僅是盯著他的背影,也能琢磨出幾分倔強的意味來,因此臉色更加難看。
“你可知我為何讓你跪在這列祖列宗面前?”
“知道。”重云點了點頭,望著面前擺放整齊的牌位,連半分余光也沒有留給重胥,“我將一個外人帶了回來。”
青鳥族千百年來與世隔絕,不與外界聯(lián)系,更不許與外族通婚,就是要讓青鳥族的存在不為外人所知,可是眼下重云竟一下犯了兩條禁令,他不僅與外族通婚,而且竟然將青鳥族的存在毫不保留地暴|露在外人面前,更可氣的是,這個外族人竟還是個男人!
重胥看著眼前這個曾經(jīng)讓自己十分驕傲的孩子,氣得眼睛都紅了。
“你可知錯?”
重云半晌沒說話,隨后搖了搖頭:“我沒錯。”
“你還說沒有!”重胥氣得拿起一旁桌案上的戒鞭,在重云面前比劃了兩下,到底還是忍住了一時沒動手,“你不僅帶了一個外人回來,你還將青翎交給了他,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才甘心?!”
重云頭也沒回:“我沒有,我是真喜歡他。”
“可他是個男人!”重胥揚起鞭子,一下抽在了重云的后背上,頓時抽得他皮開肉綻,鮮血在月白色的衣袍上留下刺目的紅痕,“我看你是糊涂了,越活越回去了!”
這是族中專門用來懲戒犯了族規(guī)的弟子的戒鞭,鞭上布滿了倒刺,只是一下就能疼得人冷汗直流,傷口沒個十天半個月好不了,簡直像是受了一場酷刑。
重云從未被這樣懲罰過,他一直是族里年輕一輩最優(yōu)秀的人,受盡長輩的寵愛,同輩以及后輩的欽羨,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被戒鞭抽打的痛楚,他苦中作樂地想,倒是一場難得的體驗。
“男人又怎么了?”重云額上布滿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望著面前的神龕,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誰說男人就不能喜歡男人了?我就是喜歡他,就是非他不要,不行嗎?”
“你……!”重胥氣得又抽了一鞭子,“你要是在外面沒回來,你就是喜歡一條狗一頭豬我都不會管你,可你既然回來了,你就該知道帶個外人回來意味著什么,這是違背了祖訓(xùn)的啊,重云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才甘心?”
“族長,你說不能帶外人回來,可你們還是默許我將忘塵帶進來了,這又是為何?若按你所說,早該在我們進山之前,忘塵就被阻擋在結(jié)界之外了。”重云一張臉慘白如雪,額頭的冷汗順著鬢角滴落下來,整個人都像是剛剛被人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重胥皺著眉頭,有些不滿他突然將話題扯開,但還是如實道:“他是佛門的人,佛門曾對青鳥族有恩,自然當(dāng)以禮相待。”
所謂的恩,就是當(dāng)初觀音贈水之恩,這個傳說雖然僅僅是傳說,但青鳥族的人卻都深信不疑,因此青鳥族雖不與外界接觸,但卻對佛門中的人有種難以言說的親近之情。
重云扯起嘴角艱難地一笑:“那我與一個恩人在一起,有何不可?”
“這是兩碼事!”重胥對他這種轉(zhuǎn)移重點的態(tài)度極為不滿,瞪著眼睛怒道,“你真是不知悔改,若你還要堅持和一個外族男人在一起,那你就失去繼承族長的資格了。”
“我從未將族長之位放在心上。”重云搖了搖頭,有些遺憾曾經(jīng)關(guān)心自己的族長似乎其實一點都不懂自己,他偏過頭,與重胥震驚的目光撞在一起,“這次回來,只是想介紹他給你們認識,順便參觀鳳凰祭,之后我們便要離開了。”
“你你你……”重胥手里的戒鞭幾乎都要拿不穩(wěn)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你可知道,你這次若是離開,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我知道。”
重胥氣得快站不穩(wěn),一雙因為年老而有些渾濁的黑瞳里,驚濤駭浪無風(fēng)而起,他的怒意幾乎要將眼前的人吞噬,但面上反而看不出來了:“我親自栽培你,指導(dǎo)你,讓你做我的弟子,給你安排最好的修煉方法,甚至破例讓你下山,還給了你回來的機會,可是重云,我做這些不是讓你忘恩負義的!”
“族長……”
“重云!”重胥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你是上一屆的鳳凰祭司,要是沒有意外,這一次鳳凰祭之后你就會繼承族長之位,你要知道,青鳥族的族長可以修煉本族最高密法,你天賦極高,你有無限的可能,可你偏偏要為了一個錯誤的人,放棄你本可以取得的大好前程。”
重胥深深地看了重云一眼:“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重云滿是歉意:“抱歉族長,可是成為青鳥族的族長從來都不是我的理想。”
“你總說要讓后輩擁有高深的修為,可是這樣修為若不能用來鋤強扶弱、行俠仗義又有何用?我當(dāng)年堅持下山也是如此,一直呆在山上就算修煉了最高密法也不能取得進步,不在人世歷練一遍我不會發(fā)現(xiàn)我與外面的差距是如此之大,而只有懂得了差距,我才有不斷向上的可能。”
重云望著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重胥:“至于忘塵,他是一個意外,就算沒有遇見他,我今后大概也不會回來了,對不起族長,我讓你失望了。”
重胥望著重云許久沒說話,良久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罷了,隨你吧。”
他轉(zhuǎn)身欲走,隨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來問道:“你帶他回來,你能保證他不會將青鳥族的存在泄露出去嗎?”
重胥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段塵。
重云想了想,隨后笑著搖了搖頭:“我相信他不是這樣的人。”
這邊重云在祠堂里受罰,另一邊地段塵倒是出現(xiàn)了一點意外。
在重云和重胥離開后不久,段塵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不下三撥人借著沏茶的由頭,來偷偷打量他這個外來人士。
他本身是喜靜的,因此對這些人來來往往頗有些不耐煩,但他此刻在別人家里做客,再加上本身性格冷淡,情緒不習(xí)慣流于表面,因此面上倒也不至于將煩躁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
他低頭喝了一口茶,垂眸望著茶杯里起起伏伏的茶葉出神,就聽見一道清靈的聲音傳來,猶如初春時節(jié)山間的百靈鳥,清脆悅耳,極是動聽。
“四哥!四哥!”一身淺粉色裙裝的少女從外面跑進來,面上帶了點薄汗,眉宇間卻滿是喜悅,“我聽人說你回來了,你在哪兒呢?”
重雅與端坐在太師椅上的段塵撞見,霎時少女的白凈的面上紅霞齊飛。
重雅有些不好意思地理了理有些散亂的衣服,眼角的余光卻不受控制地朝俊美的男人身上掃去。她到底是一個膽大的女子,按捺不住心底里的好奇,問道:“你是誰?怎么在這里坐著?你看見我四哥了嗎?”
段塵不答。
“九姑娘。”有其他弟子從外面走進來,看見重雅在客人面前一點都不矜持,有些尷尬,“四師兄被族長帶去見長老了,這位是師兄帶回來的客人,你在這里安靜等幾分鐘,別打擾了客人,待會兒師兄他們便出來了。”
“見長老?!”重雅擰起細眉,表情不太好看,“見什么長老?族長就喜歡玩那一套,別以為我不知道,以前他可從來沒這么對過四哥!這次倒是端起姿態(tài)來了?”
那弟子見她口無遮攔,連忙扯了扯她的袖子:“九姑娘,你說話注意些,這里可還有四師兄的客人在呢。”
“知道了知道了,”重雅嫌他煩,揮手讓他離開,“你走吧,我在這里等四哥出來。”
她有些擔(dān)憂,重云不知道受不受得了戒鞭的懲罰,這族里受戒鞭的都是犯了族規(guī)的人,而且一般不會直接說受戒鞭,而是說去見長老,只因為戒鞭向來都放在祠堂里,而祠堂里放置著先輩牌位,可不就是見長老嘛?
重雅不知道重云為何也會遭受這樣的懲罰,他一向是同輩里最優(yōu)秀的弟子,也深得族長喜愛,他們這些天賦平常的弟子不知道有多羨慕重云,可他這次從外面回來,竟然會被帶去祠堂?這不應(yīng)該呀。
若說因為犯了不可外出的戒律,當(dāng)初族長就不會允許他再回來了,既然能回來,那自然是不算犯戒的,那么應(yīng)該就是與這個外來的客人有關(guān)了。
青鳥族不與外界接觸,其實是有原因的,修真界其實一直有青鳥族的傳說,青鳥族誕生于瑤池,受萬火錘煉而生,傳說取得了青鳥族的內(nèi)丹,再進入瑤池內(nèi)修煉,將內(nèi)丹煉化己用,便可得永生。
修真界追求羽化登仙,無非也是為了永生,但羽化登仙何其艱難,縱然現(xiàn)今的修士大多都能達到金丹期,但也只能維持容貌卻不能阻止衰老,若一直沒有上升的空間,所有的修士也不過只有一條歸路——死。
但青鳥族的存在幾乎讓所有的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即使青鳥族虛無縹緲,但也足夠讓修真界大多數(shù)人垂涎。
這也是青鳥族一直以來都隱居世外,不肯入世的原因。
想通了這一頭,重雅看著面前容貌沉靜,端莊素雅的佛者,突然明白了重云為何會受罰。
重云竟然帶了一個不知深淺的外人回來!
重雅倒吸了一口涼氣,目光卻忍不住地直往段塵哪里飄去,段塵安靜地喝茶,好似沒有注意到她的視線。
到底還是重雅沉不住氣,開口問道:“你是四哥帶回來的朋友?”
“四哥?”段塵挑了挑眉,雖然知道她口中的四哥是指重云,但還是有些驚訝看起來很溫柔,一向慢條斯理的人竟會有一個大大咧咧的妹妹。
重雅以為他不知道自己在問誰,又補充道:“我四哥叫重云。”
段塵點了點頭:“是的。”不過他腦子里有一瞬間閃過一點疑惑,為重雅口中那“朋友”二字。
重云也說過他把自己當(dāng)朋友,但段塵平心而論,他根本不知道朋友是何物,也不能理解人與人之間這種莫名其妙的近乎荒誕的感情。如果說朋友便是像重云那樣十分親近與關(guān)心,那段塵覺得,自己似乎有點想把重云當(dāng)朋友,但到底還是沒有往那一步邁出腳。
因此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奇怪的有點親近又夾雜冷漠。
“你竟然真是我四哥帶回來的?難怪……”他會被族長帶去受戒鞭懲罰。重雅沒把后面的話說出來,段塵也不好奇,沒有多問。
重雅看著他冷漠的態(tài)度,有些意外重云竟與他交好,她嘖嘖稱奇,左右踱步,繞著段塵左看右看,越看越滿意:“我哥交朋友的眼光還是這么高,他……”
她的話音斷在視線里所見的那兩片羽毛里,重雅怔愣了片刻,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發(fā)覺自己沒有看錯時,才指著青翎抖著聲音問道:“你怎么會有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