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長, 段塵后來回想起來,總覺得那冰冷刺骨的感覺像是持續了很久,但心底的痛楚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漫長而變得麻木, 反而讓他因為長久的痛苦記憶猶新, 即使他想刻意去忘記, 也做不到。
段塵和無瀾在無相寺大殿跪了三天, 直到無瀾先撐不住, 倒在地上。
期間符嘉來過幾次,旁敲側擊地想要詢問重云的下落,可惜兩個人都沒有搭理他, 符嘉不敢在大殿里對兩人用刑,只得悻悻而去。妙語原本想給段塵送藥來, 卻被段塵制止, 幾天的時間, 已經讓段塵習慣了黑暗,只憑耳朵或者來人真氣的浮動便知站在自己的面前, 因此倒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不適。
只是段塵偶爾會覺得眼睛傳來刺痛,不知是不是有東西殘留在里面了。
這幾日雖說他面上看不太出來,但心里對重云是真擔心的,這種細微的緊張倒是被跪在一旁的無瀾察覺出來了。
“你叫我先安心,你自己又能不擔心嗎?”難為無瀾在這種時候還能笑得出來, 但他像是發現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樣, 對一向冷淡的段塵表現出這種多余的情緒感到十分驚奇。
段塵:“這話何意?”
“忘塵公子, 你是在擔心重公子吧?”
段塵沒說話。
無瀾瞧著他緊抿成一條線的唇, 覺得這人跟重云從某種方面上來講是真的挺像的。無瀾道:“你知道嗎?你每次出門的時候, 重云就站在門口,等著你回來, 他的修為高,隔很遠就能聽見你的腳步聲,所以每次就在你回來之前,悄悄回床上躺好,然后再告訴你其實他才剛起。”
段塵垂在身側的手指一顫,他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他又覺得無需向無瀾解釋,這沒有必要,有什么好解釋的,說他其實知道重云的小把戲,但從來都不戳穿嗎?
其實段塵是知道這事的,他修為遠在重云之上,重云有什么小動作,自然是瞞不過他的眼睛,但他也知道,自己就算說出來,重云也不見得會改,他也就不想多此一舉了。
只是,此時被無瀾說出來,他心底竟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有人拿著一根狗尾巴草在他的手心撓了撓,不痛不癢,但到底還是會讓他有些觸動。
他又聽無瀾說道:“我娘以前也經常在院子里這樣等我爹。”
“你想說什么?”
無瀾不答,轉過身瞧了一眼系在段塵發上的青翎:“青鳥一輩子只會愛一個人,忠貞堅守,至死不渝,那兩根青翎就是一種見證。”
段塵沉默不語。
無瀾定定地望著段塵的側臉,平靜地說道:“忘塵公子,我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你若不是裝傻,又怎么會不明白我在說什么呢?”
無瀾說完,看著段塵被蒙住的眼睛,那繃帶上全是血跡,已經干涸了,卻仍然在白色的布帶上留下了觸目驚心的印記。
隔著這一層繃帶,無瀾無法看見段塵的神情,但這三個月的相處,他也大概了解了段塵是個什么樣的人,若是此時在段塵臉上看見什么其他的表情,他才會真的驚訝吧。
可他到底還是有些不甘心。
“忘塵公子,重云他……喜歡你呀。”
是夜,段塵盤腿坐在靜室里,將臉上的污跡擦拭干凈,換上了一條新的繃帶,妙語候在一旁,將他換下來的沾滿血跡的繃帶放進托盤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置身在一片靜謐與黑暗中,似乎才能好好地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段塵雖然不喜歡這樣思考,但到底還是將過往種種在腦子里捋了一遍。
很久沒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了,不,應該是從來沒有的。
段塵自己知道。
他帶著目的降世,在這條通往目標的道路上并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的參與,段塵也從不指望這些人參與進來。
但重云是一場意外。
那日,段塵并未給予無瀾一個滿意的答案,但他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在逃避了,逃避那個似乎只要露出一絲破綻就能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答案。
可他不明白,什么才是喜歡呢?
段塵想,重云說他喜歡自己,為何喜歡,卻沒有理由,他甚至沒有打算一開始便親口告訴過段塵這件事。
可他似乎又為自己做了許多,在段塵看不到的地方。
段塵憶起過往種種,他從未覺得思緒如此繁蕪,又從未如此清明,所有前塵往事似乎都在記憶里煙消云散,化作點點吉光片羽,終凝成一個人的模樣。
那日瑤池水下,那個人帶著笑意的樣子。
段塵坐了一夜,好像終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翌日,段塵將妙語叫了進來,吩咐了他一些事,妙語一時有些難以置信,但最終,他亦覺得自己沒有理由阻止師父。
又過了幾日,東洲慕容家捉到青鳥族妖孽的消息傳來,并以慕容家為首,半數修真家族發起了追剿青鳥族余孽的行動,并開始對沒有參與行動的世家進行清洗,整個修真界人人自危,生怕自己落上一個窩藏孽黨的罪名。
鬼界之主閻成玉放出消息,厲鬼作祟,鬼界人心惶惶,自顧不暇,為平息作亂厲鬼,鬼界之人無意加入這場行動。
這一舉動無疑直接拂了慕容家等仙門世家臉面,但他們也深知,鬼界盤踞東州多年,早已自成一派體系,根深蒂固,旁人難以撼動,修真者身死后亦要仰仗鬼界,修習御靈術,因此大家雖對閻成玉有諸多不滿,但也不敢過多指責。
幾日后,段塵在靜室與無相寺掌門見面,隨后,段塵宣布閉關清修,掌門則下令不許任何人去靜室打擾他。
又過了兩日,無瀾消失在無相寺,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關于青鳥族藏于三危山的消息,則在近日傳遍了整個修真界,大批人馬集聚在三危山,將這一處隱于人世的古老山脈團團包圍住。
。。。。。。
是夜,驚鳥長鳴劃破長空,昏暗的地牢里,趴在地上的人手指動了動,終于悠悠轉醒。
立于地牢外的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饒有趣味地盯著里面的人掙扎的身影,直到重云艱難地靠著墻坐起來,幽幽目光與來人毫無懼意的對視,來人才總算露出一絲笑意:“……醒了?”
“有何事?”重云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受了太嚴重的傷,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就連這喉嚨的簡單顫動,都近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話音甫落,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來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咳得滿嘴都是血,隨即不在意地用手擦了擦,又轉過頭來,用那雙幽深的眼睛盯著自己,來人嘴角揚起一抹興味:“有意思。”
重云沒有力氣去搭理他了,他坐在地上,喘了好幾下才平復躁動的內息,那些人太狠了,直接斷了他的腳筋,讓他連逃走的可能都沒有。
“你知道這兩日為何沒有人來這里嗎?”來人的眼尾輕掃過地牢下的一片黑暗,語氣輕的好似一片羽毛輕落在雪地上,“因為他們都去三危山了。”
重云身子一震,半晌才搖了搖頭:“不可能。”
來人眉梢一挑,又道:“你知道他們怎么找到的嗎?是忘塵說的。”
重云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來人不為所動:“你知道忘塵為何會說嗎?”
重云閉口不言。
“因為他們以你的命作為交換了。”
重云垂在身側的手指一顫,半晌才咳了兩下,艱難地說道:“不可能。”
重云一連說了三個不可能,來人的神色一時有些莫測,他摸了摸下巴,思緒一轉,輕笑道:“信不信由你,我只負責傳個話。”
重云閉上眼睛不再理他,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腹能讓人感受到他一息尚存,他看起來已經跟死了沒有什么兩樣了。
來人安靜了一會兒,又問:“對了,你知道十五夜嗎?”
重云眼皮一掀,有些不解他突然提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便聽來人說:“十五夜是坐落在極北之地的一處深淵,傳說只有在每個月十五的晚上,月亮升起,才能將這深淵的底端照亮,其他時候,這里時一處暗無天日的地牢。”
重云沉默地望著他。
“十五夜里關押著古往今來多數兇惡的妖鬼,這里的囚犯,沒有一個不是耗費了巨大力量才被羈押的,你猜,這些妖鬼如果被人放了出來,這個修真界會亂成什么樣子?”
重云冷漠地反問:“與我何干?”
“那你說,與忘塵有何干?”
重云話語一滯,閉口不言。
“我告訴你這事,是要給你提個醒,這些妖鬼就快要被放出來了。”
他的話聽在重云的耳朵里,無疑危言聳聽,重云嘴角一翹:“多謝你告訴我這世間還有一個屬于魔界最終歸宿的地方。”
來人止住話頭,面色不善地盯住他,便聽他說道:“你說話的方式有些耳熟,讓我想想,也許是我認識的某一個人。”
來人冷冷地盯著他,只見他嘴唇翕合,吐出一個名字來:“迦南。”
來人詭譎地一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我更喜歡你叫我蒲霄。”
“魔君大駕光臨,可惜我手腳不便,未曾遠迎,失禮了。”重云冷聲道,“如果你要說的就是這件事,那我已經知道了。”
重云冷漠地與蒲霄對視,心里卻思緒萬千,他想也許上一次段塵出手將迦南殺死真的給蒲霄造成了重創,這才讓蒲霄甚至想通過借助外力來攪亂修真界,可這樣一來,段塵的處境就危險了,他一個人要面對蒲霄就已經分|身乏術,若是再來更多的妖鬼,這可怎么辦?
修真界那群人現在一心追尋青鳥族的下落,在拷問了他多次無果之后,才放任他在這地牢里自身自滅,這群人現在沒有找到青鳥族自不會善罷甘休,而段塵是目前除了重云自己,唯一知道青鳥族所在的人,如果這群人找上段塵,他又該怎么辦?
“重云,你在想什么?”蒲霄盯著他的臉,笑意溫柔,目光深情,如同長情的男子在望著自己心悅之人,但只有重云知道,此時的他后背陣陣發涼,后脊傳來的森寒讓他如臨大敵,猶如被一條毒蛇盯上。
重云冷笑道:“我在想你什么時候死?”
“至少會在看見你死以后。”蒲霄整了整衣服,對重云的出言不敬沒有表現出半點氣惱,他站直身,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下方,“三危山和忘塵,你以為你能救的了誰?好自為之吧。”
重云閉上眼睛養神,再不發一語。
蒲霄看了他兩眼,悄無聲息地離開。
待他走后,重云復又睜開眼,望著他離開的地方微微出神,他獨自坐了一會兒,從乾坤袋里掏出一串宮鈴來。
滿是瘡痍的手指在宮鈴的紋路上輕輕撫過,昏暗的地牢里他的神情有些看不分明。
他反復做著這個動作,直到幽靜的地牢里,銅鈴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