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關于名字
重云后來問過段塵為何改名字, 他說既然脫離了佛門,自然不能再用以前的法號了,“忘塵”是前一任無相寺掌門所賜, 段塵不過是因身份特殊, 承了前掌門的情, 得了一個名字, 而“塵”之一字, 更是時刻告誡著他,他雖降生在這凡塵,卻終有忘卻凡塵之日。
重云聽后笑道:“可惜你現在被凡塵糾葛, 便是想忘也忘不了了。”
重云又問他:“為何要姓段?”
段塵又解釋道,霍清苓曾告訴他, 當初打造那盞青蓮佛燈的匠人姓段。
他脫胎于佛燈, 隨了那人姓也無妨。
段塵三魂七魄聚齊, 便再也不是那死物,而是這凡塵中渺渺眾生中的一份子, 不管是“忘塵”,亦或是“斷塵”,他終是再不能擺脫這紅塵紛擾。
——卻也不失為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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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關于相思
重云和段塵回無相寺小住。
重云在偶然發現段塵竟然寫得一手“好”字后,很是吃驚,笑他:“別人是字如其人, 你是字不如其人, 當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這次回無相寺, 重云便不許他外出, 罰他在靜室里抄經書。
段塵很是無語, 但也依了他。
重云自己卻和妙語一道在寺里閑逛,來時經過前院, 他發現前院里那棵巨大的相思樹旁竟然又栽了一棵相思樹,樹上紅綢帶掛滿了木牌,他見時心道,這無相寺的香火還真是旺盛,善男信女倒也不少。
兩人走去前院時,那位守在相思樹下的小沙彌似乎是認出了他,在重云走過來時朝他行了一禮,重云回禮后,看著小沙彌將木牌掛在原本的那一棵樹上,有些奇怪道:“那一棵樹上都快沒地方掛了,怎么不掛在這棵樹上來呢?”
妙語在一旁解釋道:“這棵樹是師父命人栽種的,沒有他的允許,旁人不得將木牌掛在上面,否則他會生氣。”
重云望著在風中搖曳的紅綢,心里一動,他身形一閃,飛身上樹,身后妙語急急地喚了聲:“不可!”
已經遲了。
重云站在樹上,手中握著一塊木牌,木牌的兩面都是相同的兩個字——重云。
他又翻看了許多木牌,唯有一塊不同,那是他自己在很多年前寫下的,前面是他和段塵的名字,后面是他從書上看到的一句話:“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成百上千的木牌,每一個字,一筆一劃,皆是筆勢鋒利,又帶著繾綣柔情,像是被人描摹了很多遍。在那些不知歸期的年歲里,重云不知道,段塵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把他的名字寫下來的。
重云在樹上呆了很久,妙語后來都不叫他了,安靜地呆在樹下,等他下來。
許久,重云從樹上跳下來,站在妙語面前,笑道:“小師父,你曾經對我說‘心誠則靈’,現在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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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關于皈依
一日,段塵終于得到重云的允許,暫時不用抄經書了。在給靜室前的優缽羅花澆完水后,他獨自去后山釣魚,原本重云是打算跟著一道去的,可正巧云游四方的恒遠大師來無相寺給寺里的僧人講佛,重云掂量了一下自己那個釣魚水平,考慮了半天還是放棄去釣魚,到偏院去聽講學了。
傍晚的時候,段塵給重云做了一份清蒸鱸魚,這段時間他蒸魚的技法真是肉眼可見的進步,重云嘗了一口段塵夾到自己碗里的魚肚子,滿意地瞇起了眼。
晚飯后,兩人閑逛了一會兒,到院子里躺著看星星。經過了一番變故,望著漫天銀河,兩人都發覺自己的心境有了清晰的變化。
“對了,”重云靠在段塵的懷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偏過頭來看他,“今日聽恒遠大師講佛,聽到了佛家的一個三皈依的故事。”
“三皈依?”
重云點點頭:“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沒記錯吧?”他面上有些得意。
“錯。”
重云驚訝地瞪大眼睛:“哪里錯了?”
段塵一向白皙的面上竟有些紅,他低下頭靠近重云的耳邊,低聲道:“皈依……塵。”說完這句話,他的耳廓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幸而夜色掩映,還看不大出來。
重云嗤笑一聲,盯著他幽黑深邃的眼睛反問道:“何為塵?紅塵還是……段塵?”
段塵垂著眼睛,不愿與他對視,話語里有些模棱兩可。他沉聲道:“皆可。”
重云眼睛一彎,湊上前去親他,卻被他摟住反客為主,唇齒交|纏之后,重云呼吸有些不暢,他微喘著氣道:“你也錯。我曾經說過天命早就給我們定了歸宿,因果讓我們朝著這個歸宿前行。”
“段塵,你就是我的歸宿。我從來,都在這場紅塵中。”
段塵不說話,只將他摟得更緊,重云卻在此時笑出了聲:“段塵,你的臉好紅哦。”
段塵:“……”
“你不會是在害羞吧?”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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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關于風雪
在北疆見到南懷漪時,重云還有些驚訝,差點沒把人認出來。南懷漪一身粗布衣衫,頭發梳成最簡單的樣式,正坐在河堤邊洗衣服,一向細嫩的手指被冰冷的河水凍得通紅,她也混不在意,在把衣服擰干后,她端著木盆上了岸,正好看見重云段塵二人。
“重公子,段塵大師,怎么這么巧?”她向二人行了個禮,面上帶著和善的笑意,卻沒有曾經重云見過的驕縱與嘲諷。
重云回了一禮:“不巧,我倆專程來看你的。”
聞言,南懷漪的面上露出幾分驚訝,隨即她反應過來,笑道:“恐怕不是專程來看我的吧?你們是來找阿雪的?”
撒了個小謊被戳穿的重云也不尷尬:“既是來看阿雪的,也是來看你的。”
重云同段塵兩人,倒真的實現了當初所說的話,浪跡天涯行俠仗義,二人此番來到北疆,先前聽霍清苓說日后可以到北疆見到龔如雪,兩人到此多番打聽,才總算查到龔如雪的下落,可令他們驚訝的是,龔如雪竟與南懷漪生活在一起。
兩人在家門口敲門,沒有人應答,想來可能他們不在家,便出來閑逛一番,看能不能碰到人,到也巧,路過河邊時正好看見在這里洗衣服的南懷漪。
重云把來意一說,南懷漪點點頭,將耳邊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后,對二人說道:“二位隨我來吧。”
三人回到了南懷漪家中,只見家中的布置陳設皆是尋常人家的制式,看著平凡普通,卻處處透著家的溫馨。
南懷漪給二人泡了茶,才坐到兩人對面,低聲嘆了口氣:“阿雪他,身體很不好。”
原來當日青屏峰的鬧劇一收場,被柳寒衣抹去了記憶的南懷漪就流落至了南疆,正好碰到來此夜獵的龔如雪,龔如雪認出了她,卻發現她已經失去了記憶,甚至連武功都不會使了。
當時南懷漪正被一群地痞糾纏,龔如雪替她解了圍,卻得罪了這一群人。
南疆這塊地方,只要是個人都會使三分毒,更不要說那是一群有點修為的地痞,龔如雪被這群人惦記上了,千防萬防還是不小心中了計,那群人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能夠化解金丹的毒,等龔如雪意識到自己的內力在不斷流失時已經遲了。
他遍尋不得解藥,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內力一點點的從體內消失。
龔如雪用最后的內力替南懷漪解除了記憶的禁制,自己卻徹底成了一個普通人。
“那毒不僅能化解金丹,而且會加速人的衰老。我想了很多辦法也沒辦法解他的毒,聽說北疆這邊有擅長岐黃之術的藥師,便尋了過來,卻被告知他現在的情況,藥石罔醫。”南懷漪目露哀傷,說著忍不住輕嘆了口氣,“阿雪他,時日無多了。”
重云聽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想起曾經霍清苓欲言又止的神情,是不是那時,她就已經看到了龔如雪的結局,可是怎么會這么突然,他還那么年輕,還有那么多年華還沒來得及揮霍,怎么會這樣?
他茫然無措地望了段塵一眼,段塵抿著嘴一語不發,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一點無聲的安慰。
正說著,龔如雪帶著一身寒意從外面回來,手里還提著兩條魚、一些菜和果子。
眾人這才發現,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雪。
“懷漪,我買了點東……”他的話斷在來人看過來的目光里,龔如雪怔怔地看著重云和段塵,良久,他有些無措地搓了搓衣角,“來了啊?吃……吃飯了嗎?沒吃的話坐著等一會兒吧。”
重云呆呆地看著龔如雪那滿頭與他年紀不相符的雪絲,只覺得喉嚨似乎被一團棉花堵住了,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就眼睜睜看著龔如雪走進廚房,熟練地生火洗菜做飯,南懷漪在一旁給他打下手。重云從來沒想過這一幕會出現在龔如雪身上,君子遠庖廚,龔如雪雖說是龔家的私生子,但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但令重云意外的是,見到這樣的龔如雪之后,他卻從他身上找到了一種奇異的和諧感。
等到四人坐上飯桌,重云看著記憶中的少年如冰雪一般的臉上布滿蒼老的痕跡,有些遲疑地開口:“阿雪……”
“重云,我過得很好。”龔如雪打斷他的話,目光沉沉卻堅定,“我從不撒謊,這是真的。謝謝你來看我。”
重云把未盡的話咽了回去,他嚼了兩口飯,勉強扯出一絲笑意來:“那就好。”
他們聊了很多,除了龔如雪的病,除了……柳寒衣。
他們默契地閉口不談,好像這個人的存在早在他身死道消的那一刻,便徹底從他們的世界中消失了。
即使他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重云和段塵在北疆留了一段時間,看著龔如雪日復一日的衰弱,重云一日比一日沉默,他別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好友慢慢走向衰亡。
但他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龔如雪不喜歡看他沉默的樣子,將他趕走了。
重云和段塵離開北疆,到東洲的時候,接到了南懷漪寄來的信。
龔如雪死了。
他終是與北疆漫天的風雪埋葬在了一起,連帶著曾經的回憶一道,消失在終年不化的冰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