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早已不下雪了,就連前些日子積的雪也逐漸融化開來,偶爾還能聽見樹枝上的雪融化成水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響,與雨敲擊地面的聲音不同,這雪水叮咚之音更為清脆。
都說下雪不冷,化雪才冷,倒也是如此,雖未在下雪,不過屋外的風卻是越發的大了,吹得樹葉發出婆娑的聲音,也將樹枝上最后幾片枯黃的葉子給吹落了下來,隨風飄蕩最終落入塵土之中。
屋子里燈火通明,長桌上擺著兩個大燭臺,燭光燁燁,發出的暈黃之光使得清冷的屋子變得溫暖起來。
蕭景焱取來了熱水,放在面架上,取了謝玉平時用的那塊帕子沾了水隨即擰干,動作輕緩地給她擦臉。
謝玉平時最不愛的兩件事情,一件事洗臉,一件是洗頭。因為小時候老劉子給她擦臉簡直可以用得上粗暴二字來形容,根本沒有一點溫柔可言,每每就差點將謝玉的臉當成搓板,然后用他那粗糙的手使勁地揉搓,洗完以后,謝玉總覺得自己的臉疼得厲害,和被人扇了幾巴掌似的,后來她就不喜歡洗臉了,除非臟的很,她才會用手抹一抹,反正也是要去討生活的,哪里還需要主意自己的臉面是不是干凈。
所以蕭景焱給她擦臉,謝玉下意識地便皺了眉,很是痛苦的樣子,一副活受罪的表情,不過放松下來,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么疼,謝玉睜開眼睛瞅著一直在認真擰著干毛巾的蕭景焱。
為什么他給自己洗臉不會覺得疼?老劉子為什么就和要命似的,難道他們兩個人的手長得不一樣。謝玉腦子里滿是疑惑。
蕭景焱將擰干了的毛巾掛在桿子上,然后才將謝玉的衣袖給撩了高,握著她的小手放進熱水里。
挖了好一會兒的蟲子,謝玉手早就凍得發紅,一碰見熱水,自然是舒服的直哼哼。
只不過她往年手上總會長凍瘡,如今依舊還是復發了,十根手指頭有六根已經腫了,尤其是右手中間的那兩根手指頭不只是腫那么簡單了,都有些裂開了。
蕭景焱自然是瞧見了,眉頭微皺,小心地撫著長了凍瘡的手指。
她才這般小,手上卻長滿了凍瘡,從前又過了什么樣的生活。
見蕭景焱一直盯著自己那腫痛的手指,謝玉笑著出聲說道:“沒關系的,我不疼的。”
怎么可能不疼,成年人長滿了凍瘡,也會疼得難受,而謝玉只不過才八歲而已,蕭景焱在心里暗自輕嘆一聲。想來她是怕冷的,該給她多備著一點取暖的東西才好。
他盯著她的手指看了好一會兒,輕柔地將她的手給洗干凈了以后,又用干的帕子擦了擦,隨即便一直握在手心里,伸手搓著,試圖讓她的手暖起來。
謝玉傻傻地愣在那,心道這蕭景焱是在心疼她么?可是她每年都會長凍瘡的,以前更為嚴重,有一年冬天手爛了都幾乎可以瞧見骨頭了,不過熬過了冬天等來了春天之后,便逐漸又愈合了傷口,就連疤痕也沒有落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同樣的事情遭遇的多了,也就不會覺得奇怪了,而且貧民窟里的人哪里會有人不長凍瘡的,那里的老人都說不會長凍瘡的人啊,是富貴之命。她注定不是富貴命,所以每年都長凍瘡。不僅手上長,就連腳上也長滿了凍瘡,腳背腫地像是個大饅頭。
謝玉覺得自己有些酸脹,有些東西在醞釀積蓄,好像下一秒就會沖破自己的眼睛往外掉出來。
她什么時候變得這般好哭鼻子了,不對,肯定是蕭景焱把她的手指頭弄疼了,她才不是哭。謝玉抽了抽鼻子,硬是把那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給憋了回去。
蕭景焱拍拍她的腦袋,隨即往里間走去,走到櫥柜旁,伸手拉開抽屜從里面拿了一管藥。平日里他不會長凍瘡,也很少受傷,就算受傷了也不在意,可謝玉是個丫頭,女孩子身上留著疤總是件不好的事情,所幸想起來張清之前有送來一瓶治凍瘡防裂的藥膏,現下卻是正好可以找出來給謝玉用。
他朝她招了招手,謝玉特別乖地挪到了蕭景焱的跟前,疑惑地看著他,不曉得蕭景焱要做什么。
蕭景焱打開了藥瓶,擠了一點藥,隨即拉過謝玉的手,小心翼翼地為她那腫的很的手指頭抹藥。
很冰涼,這是謝玉的第一反應,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蕭景焱以為她疼得厲害,連忙停了下來,擔憂地望著她。
“我不疼,就是有點冷。”謝玉小聲應道,果見蕭景焱松開了本是緊皺著的眉頭。
蕭景焱生怕將謝玉的手指給弄疼了,很是小心翼翼,好一會兒才涂好藥,將藥瓶放好以后,蕭景焱又找來了干凈的白色紗布,隨即將謝玉抹過藥的手直接給包裹起來了。
謝玉瞅著自己完全被包住了的手指,很是不怎么舒服,這簡直影響她的動作,手指根本就動不了了。
“這樣我的手都動不了,可不可以不包起來,我保證再不凍著手,也會乖乖涂藥。”眨巴著眼睛,謝玉出聲說道。
蕭景焱的手頓了頓,思慮片刻之后才將那白紗布又重新解開了。
“以后不能再出去挖土,你的手受傷了,也不能碰水,知道么?”蕭景焱比劃著。
同蕭景焱生活在一塊差不多半個月之久,謝玉也很努力地去適應蕭景焱的手語,雖然她的資質不怎么高,但也至少可以懂一點意思的。
她點了點頭,認真誠懇地應道:“我知道,我一定會好好聽話。”
蕭景焱忽然笑了,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眼睛里也有絲笑意,謝玉看得愣了神,原來長得好看的人笑起來也是很好看的,就好像冬日里的陽光一般溫暖。
天色已不早了,給謝玉涂了藥膏之后,蕭景焱便去廚房做飯了,而謝玉找不到樂趣之事,只得屁顛屁顛地跟在蕭景焱的身后,蕭景焱在做飯,她便坐在廚房的凳子上看。
蕭景焱認真地滔洗著米,等米洗干凈了以后才倒進鐵皮鍋里,放在煤炭上煮。
他選了三樣菜,兩個蔬菜一個葷菜,無論是切菜還是炒菜,動作都是特別嫻熟的,尤其是切菜的刀法,簡直是將那蘿卜切得一樣大小,謝玉在一旁看傻了眼。
“你為什么這么會做飯燒菜啊?”謝玉下意識地開口問道,她試圖想要和蕭景焱多溝通,這樣也就多了解了他,等她掌握了蕭景焱的喜好以及有什么弱點,要是以后她犯了錯,就拿蕭景焱的弱點來對付他,這樣蕭景焱也就不會懲罰她了,謝玉覺得自己的如意算盤打得特別好。
蕭景焱原本正在切菜的手忽然頓了頓,隨即又恢復平常繼續切未切完的菜。
沒有應答謝玉的問題,不是因為不愿,而是因為從前的記憶太過慘痛,如今他只是徐州城里賣風箏的蕭景焱而已,只是大家口中的啞巴而已,又有誰能夠料到他身后的那些故事呢。
可卻又控制不住地去想,回憶起那一幕幕慘痛到每日每夜都在做噩夢的場景。
東晉公元三百二十五年,都城郴州,繁華至極。三大家族尤為昌盛,其中以穆家為首。穆楓大元帥掌管東晉戰斗力最強的兵馬,一門忠烈,殺敵無數。可最終落得的結局卻是全軍覆沒,遭遇小人迫害,穆家滿門被剝奪爵位,所有人烙下了罪犯的印記,女的充軍女,男的被砍頭。那年冬天,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宮墻之下的行邢臺上血流成河,可終究還是被白皚皚的大雪給覆蓋了。
一門忠烈又如何,到頭來五萬英魂,上百條穆家性命都一夜之間沒了,盛極一時的穆家淹沒在了歲月的流河里。
謝玉問他是什么時候學會做這些的,是什么時候呢?是在他十七歲就同父親上戰場時學會的吧,因為父親總是以他年紀尚小不讓他去前線殺敵,為了留在軍營,他便一直待在伙房里,真正地學會了一個伙夫該做的事情。
他回了神,見鍋里的菜已經熟了,連忙用盤子盛起來。
蕭景焱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謝玉也不惱,可她好像發現他的臉色不怎么好,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肯定是猜不到蕭景焱在想什么了。
而蕭景焱的沉默一直保持到坐在餐桌旁吃飯,謝玉吃幾口飯便抬眸看一眼坐在她對面的蕭景焱,她總覺得蕭景焱好像怪怪的,可至于哪里怪,還真是猜不到啊。不過他看起來好像很不開心,唇角一直是抿成一條直線的。
一頓飯吃得人很是壓抑,晚飯過后,蕭景焱像之前那樣打了熱水來給謝玉洗臉擦手,順便還泡腳。冬天天氣冷,用不著每天都洗澡,所以謝玉都是兩天洗一個澡的昨天洗過澡了,今天只需要擦一擦就好。
謝玉坐在床榻上,見蕭景焱要端著盆子出去了,連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她想開口同他說話,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蕭景焱有些疑惑地看著謝玉,用眼神詢問她怎么了。
她只是想同他說話而已,蕭景焱好像有很多的心事,她想知道而已,對謝玉來說,蕭景焱太過神秘了。
可謝玉只是搖了搖頭,她說,“沒什么,我想睡覺了。”說完,謝玉便縮進了被子里,閉上了眼睛。
蕭景焱暗自輕嘆了聲,伸手將她的被子蓋好以后才提步出了門。
自身洗漱好之后回了屋,躺在榻上卻是毫無睡意,他的睡眠本就淺的很,有一點動靜也是聽得到的,所以有一段日子他都是幾乎天亮了才睡下。
有多久沒有想起從前的事情了,那些痛苦地令人不敢去回憶的事。如今,卻又再一次想起來了。
瑤山一戰,穆家軍五萬勇士的英魂在熊熊烈火中消散,到最后連完整的尸骸都未尋到,他們都是以天地為墓。
“小哲,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大戰前夕,穆楓支開了他的而已穆哲,以進京請求援兵為目的離開。穆哲一向聽從父親的軍令從未違抗過,所以他連夜離開了。
一切來得那般突然,當他進郴州,聽到得便是穆家滿門因謀逆判亂的罪名入了獄。
穆哲回了穆府,發現府邸已經被查封了,昔日繁盛的穆府一夕之間變成了荒園。
他每天都易容混在街上,試圖了解事情的真相
,可還未來得及,便眼睜睜地瞧見所有的親人慘死在斷頭臺上,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阿哲,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著!”
刷,蕭景焱猛然睜開眼睛,滿眼的恐懼,頭上全是冷汗,心跳得厲害。
他活著,好好地活著。
再無睡意,蕭景焱下了床榻,穿了鞋子往門外走去。
風刮的很大,吹在人的臉上有些生疼。可卻又讓人的頭腦更為清晰,思緒更加明朗。
這么多年過去了,早已不是從前的穆哲,如今他只是蕭景焱,可他也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久了,有的人很快便會尋來的。
父親,母親,奶奶,總有一天,小哲會回郴州的,一定會讓穆府的冤情得到平反,如果你們在天有靈的話,就保佑小哲吧。
天逐漸亮透,而蕭景焱卻一直站在屋檐下,一夜未睡,手腳早已經凍得冰涼。
今日是元宵佳節,家家戶戶都早起去街上趕集了,謝玉也起的比往日要早很多,洗漱好以后便來了方廳,蕭景焱正好將吃的東西端上來。
“今天是元宵節,你還要去鋪子里么?”謝玉邊啃著饅頭邊問道。
蕭景焱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今天不會去鋪子里。
謝玉很高興,眉開眼笑地繼續吃東西。
蕭景焱并沒有什么胃口,他吃了一個饅頭喝了點粥便放下了碗筷,拿了紙筆在上面寫字。
“你想去哪玩?我可以帶你去。”
謝玉認真地看著紙上的字,想了想明白了大概的意思,連忙開口說道:“你說去哪就去哪。”
蕭景焱伸手拍了拍謝玉的腦袋,笑了笑沒有應答。
“蕭景焱,你是不是不開心啊?我昨天瞧見你晚上一直站在院子里。”謝玉昨晚是因為做了噩夢所以忽然醒了,本想著喝水,可卻瞧見蕭景焱一個人站在他自己屋子的屋檐下,他渾身散發出勿要靠近的訊息,所以謝玉只是看了一會兒便回床榻上了,可總覺得蕭景焱好像變得有些奇怪。
他怔愣了下,隨即無聲輕笑,比劃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原來,他是不是開心,孩子的眼睛總是看得這般透徹。
等到謝玉吃飽之后,蕭景焱拿來了厚襖子給謝玉穿上,又給她帶了圍領手套還有帽子才放心帶她出門。
謝玉總覺得自己被裹成了個球,整個人只露出了兩只眼睛,其他的全都被裹住了,就連帶了手套的手也緊緊地被身旁的蕭景焱給握住了。
元宵佳節,果然熱鬧。街上人來人往的行人,每個人臉上都堆滿了笑容,叫賣聲尤為的響亮。
謝玉跟在蕭景焱的身邊走著,只是他太高了,她只比到他腰上一點的位置,想要看他,也得揚起頭來才能看得見。
徐州城里認識蕭景焱的人很多,當然姑娘為數最多,她們傾慕于蕭景焱的顏,可又覺得他是個啞巴很可惜,所以蕭景焱走在街上,很明顯從他身旁路過的姑娘們都紛紛投來傾羨的目光。
謝玉當然也發現了,對上那些女人猶如豺狼虎豹一樣的目光,她很是不爽地瞪了那些人好幾眼,可是那些女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依舊大膽地瞧著蕭景焱。
她有些不爽,小聲說道:“我不想逛街了,我們去別的地方玩。”
蕭景焱聽到了她的話,微低著頭望著謝玉,比劃道:“你想去哪,我們便去哪。”
謝玉哪里曉得徐州城哪里好玩,她也是第一次來徐州,雖然已經待了將近半月了,可她最多也就在茶園巷和正街上走走,其他地方她可沒有去過。
“我也不知道去哪。”謝玉尤為沮喪地嘀咕道。
蕭景焱拍了拍她的手,并無說什么,而是將她護在身前往前走去。
他租了一輛馬車,買了些糕點便帶著謝玉出城去了。
謝玉一路上問了好幾遍,到底去哪里,可是蕭景焱笑笑就是不回答,惹得謝玉心里直癢癢,她真是個耐心不好的,越不告訴她,她便越想知道。
“我們去哪里啊?蕭景焱。”謝玉再次撩開簾子問駕馬車的蕭景焱。
回應謝玉的是風聲,蕭景焱依舊面不改色地坐著。
對于蕭景焱的沉默不語,謝玉表示很挫敗。這為什么老是她一個人自言自語,蕭景焱倒是淡定的很,這讓她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蕭景焱不會是想把她給賣了吧?因為嫌棄她,所以要將她扔掉?想到是這種可能,謝玉整個人都顯得可憐兮兮的,眼眶直接就紅了,尤為委屈地說道:“蕭景焱,你為什么不要我了,我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你要把我給扔掉。”
“……”蕭景焱都沒弄明白謝玉為何會哭,這下倒是聽明白了。
這丫頭以為他要把她給賣了?蕭景焱有些哭笑不得地停了馬車。
“你是不是打算把我給賣了或者是扔掉?”謝玉紅著眼眶,問道。
蕭景焱搖了搖頭,比劃道:“沒有,我不會把你扔掉,不會的。”
(本章完)